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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我吗?”阿姹拨开枝叶,露出脑袋。枇杷树快高过了屋檐,她稳稳地坐在树杈间。
才刚说服皇甫佶,要把她丢给蜀王妃,翁公孺难免有点心虚,“没找你,”他随口道,“玩够了,就去睡吧。”没再看阿姹,转身要走,刚抬脚,心里一紧,翁公孺皱眉望向树上的阿姹。
他疑心自己和皇甫佶在房里的举动,都被阿姹看了去。本是要去夜会蜀王,翁公孺也改了主意。
“你爬到树上做什么?”
阿姹的鬓贴在粗糙冰凉的树干上,有只孤鸟展开翅膀,哧棱一声,擦过浓云飞走了。她说:“这里高,看得远。”
夜里静,她的声音有些凄然,翁公孺懂了,她在遥望姚州。才十来岁的孩子,对自己的命运还茫然未知……翁公孺虽然对阿姹有戒心,也自觉不忍,他干脆告诉了阿姹:“皇甫佶明日要回鄯州,你跟蜀王妃回京,不要得罪她。”
阿姹听了这话,默不作声——她果然把他和皇甫佶的话都偷听去了。翁公孺脸色一沉。
“翁师傅,”阿姹居高临下地望着翁公孺,突然又叫住他,“薛相公叫你赶紧回鄯州,你却绕道来见蜀王殿下,薛相公知道吗?皇帝知道吗?”她偏了一下脑袋,带着疑惑,“我听说,皇帝最不喜欢皇子们跟朝臣打交道。”
翁公孺浑身一个激灵,他狠狠地瞪住了阿姹。“妖怪!”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
见翁公孺露出狼狈状,阿姹咯咯笑了,“你一生气,好像只猴,乌蛮的猴子最会扮参军。正好汉人也有句话,叫做沐猴而冠。”
翁公孺大怒,快步走到树下,够又够不着,要是卷起袖子和她对骂,给蜀王府的人听了,又恐落人笑柄。翁公孺只能低斥一声,“丧家之犬,还敢乱吠?”
阿姹咦一声,“你说我像孔圣人吗?那还不赶紧来给我跪拜行礼?”
翁公孺冷笑,“你一个小女子,也敢跟孔圣人比肩?”他本性刻薄,故意将阿姹一打量,老气横秋地摇头道:“你以为自己绝顶聪明吗?可惜男人最怕的,就是自以为聪明的女人……”
话音未落,头上挨了一记,翁公孺还当是暗器,吓得往旁边一跳,见地上躺着一只鞋。翁公孺还从没受过这等折辱,脸色顿时难看极了。
阿姹撇了一下嘴,说:“今天李灵钧的箭射中茶盅,你就是这副脸色,唉,这样胆小,还想勾结蜀王造反,趁早回家给你的女人洗脚吧!”她轻盈地从树上跳下来,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这粗鲁轻蔑的样子是模仿的阿普笃慕。“呸,没用的男人。”头一扬,傲然走回房去。
日头破雾而出,皇甫佶站在阿姹的门外。
枇杷黄了,累累地坠在树枝间。皇甫佶想起年幼时在京师,皇甫府的乌头门外有柿树。他也上过树,摘过秋日挂霜的柿子,掏过摇摇欲坠的鸟窝。三年前阿姹随段平进京,在皇甫府小住数月,临走时阿姹依依不舍,一再地告诉他,“阿兄,我不想去乌蛮,你一定要记得来接我呀。”
后来他把她忘了。
皇甫佶气馁地垂下头,门忽然响了,他猛地转过头。
阿姹仍是扮的男孩,乌溜的发鬓,雪白的脸颊,眼圈有点红。她和他京师的姊妹们不同,餐风露宿、布衣粗服不会叫苦,她准是夜里又在想段平和达惹。皇甫佶欲言又止。
“翁师傅说,你们要先回鄯州了,”阿姹先开了口,面色很平静,反倒关切地叮嘱皇甫佶,“阿兄,你路上要小心。”她从太和城离开时,两手空空,连个荷包也没有,阿姹把折在腰间的马鞭给了皇甫佶,“这是苍山上的龙竹做的,很结实,反正我也用不着了。”没克制住,阿姹露出点可怜和不舍的样子,“阿兄,你不要忘了我。”
皇甫佶慎重地点头,这次把她的话刻在了心里,他低头接过鞭子时,看见手柄上新刻了个娟秀的“南”字。他知道,她还有一柄双耳匕首,被她藏得很好。
“你该去拜见蜀王妃了。”皇甫佶回过神来,提醒她。
阿姹跟着婢女到了蜀王妃的殿外,王妃的规矩很大,皇甫佶也被挡在了外头。阿姹乖乖地在阶下等着,她只是翁公孺托付给王妃的一个小侍从,因此没人特意来招呼她。阿姹望着砖缝里的细草发呆,有人从背后过来了,一肩膀把她撞了个趔趄。
“你没有长眼睛吗?”李灵钧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换做别的奴婢,早跪下叩头请罪了,阿姹心情有点低落,她不做声地走到一旁。
李灵钧不急着进殿,他从鸡鸣就翻身起来,练了半晌的箭,贴身的汗衫都湿了,手指也给玉韘磨得通红。屁股后面紧跟着两名内侍,手上捧着巾栉和袍服,李灵钧看也不看一眼,把玉韘丢在托盘上,他两腿分开,在阶下站定,一箭射向房顶的鸱尾,有片琉璃瓦应声而碎。手指被弓弦勒出了血,李灵钧不为所动,从箭囊里又掣出一支箭来,他双脚一转,把箭尖对准了阿姹的脑门。
内侍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郎君饶命!”
阿姹转过头来,脸上先是一懵,然后将他一瞪,把头扭到旁边。
“你怎么不躲开?”李灵钧错愕。
“你射得又不准。”阿姹见识过他对翁公孺前倨后恭的样子,她有点看不起他,“就算再练一百年,也赶不上我阿兄。”
李灵钧的眉毛拧了起来,他那眼尾狭长,俊秀,好似用最细致的笔尖描过,略微地上扬,有种睥睨的意味。淡淡地瞥了阿姹一眼,他收起弓箭,“你就是段平的女儿?”他随便把姚州都督的名字挂在嘴上,显然蜀王跟他传授了不少朝廷的事情。
阿姹蓦地听到段平的名字,立刻转过脸来。李灵钧盯着她,脸色越发傲慢,“段平谋逆,已经满门伏诛,你是漏网之鱼,也敢在蜀王府大声说话?”
阿姹如遭雷击,她有些茫然地望着李灵钧,“什么?”
李灵钧不理她,丢开弓箭,抬脚要往蜀王妃的殿里去。走到台阶上,他负手扭过头来,故意将阿姹从头审视到脚,做出嫌弃的样子,“皇甫佶跟人说,你是皇甫家的女儿,叫做皇甫南。”他将头摇了摇,“真正的皇甫家的女儿,应该比你知礼。”
第10章银苍碧洱(十)
阿姹给蜀王妃叩过了头,浑浑噩噩走出殿。皇甫佶还在外头等,阿姹张嘴就问:“阿兄,李灵钧说,我阿耶阿娘都给皇帝砍头了,是真的吗?”皇甫佶猝不及防,他的嘴徒然张着,好像给人掐住了嗓子。阿姹不再看他,快步往回走。皇甫佶没有亲眼见识过别人家破人亡,但从小街头巷尾地也听说过:谁家获罪破败了,女儿要剃了头发去当尼姑,谁家妻离子散了,剩下的人要跳井去寻死。皇甫佶胡思乱想,脸色也白了。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阿姹,到了屋外,见阿姹一头扑在榻上,用被子蒙着脑袋,皇甫佶默默站住脚,他替她把门扇闭上,然后摘下佩剑,转身坐在门廊上,望着天上的浮云发呆。有一片耀目的彩色晃到了眼前,皇甫佶转过脸,看见了李灵钧。李灵钧换过了绿底织金间色半臂,菱花暗纹白色缺胯袍,头上系红抹额,双脚蹬乌皮靴,腰间挂着鹰头虎纹弓袋。他才盥洗过,神气十足地抓着一把短弓。“皇甫佶,咱们再比一次。”他站在枇杷树下,目光随意地一逡,“就射枇杷,看谁射下来的枇杷多。”皇甫佶摇头,他看见李灵钧手上新缠着雪白的布带,“你的手受伤了。”李灵钧满不在乎,还将眉头一挑,“在战场上,就算断手断脚,不也得爬起来杀敌吗?”皇甫佶觉得这个人有点执拗,况且他这会根本没有射箭的心思。他侧耳聆听着背后的动静——屋里静悄悄的,一声啜泣也听不见。李灵钧顺着皇甫佶的目光,看一眼紧闭的门,又看看皇甫佶,明白了。“没劲。”他咕哝着,有意要在皇甫佶面前炫耀似的,抬起胳膊,瞄了一瞬,他放开手指,一枚枇杷被箭穿透,落在树下。枇杷熟透了,香甜钻进人鼻子里。皇甫佶没搭理李灵钧,他站起来,鼓足勇气走到了门边,“表妹”两个字还没出口,门扇突然从里头打开了。阿姹背对着皇甫佶,用袖子抹了两把眼睛,扶正了发簪,然后扯过衣摆一抖,昂首转过身来。她穿男装不怯弱,十足像个潇洒的儿郎。脸上也没有了泪。皇甫佶提起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他想:表妹还小,不晓得家破人亡是什么。在乌蛮三年…
阿姹给蜀王妃叩过了头,浑浑噩噩走出殿。
皇甫佶还在外头等,阿姹张嘴就问:“阿兄,李灵钧说,我阿耶阿娘都给皇帝砍头了,是真的吗?”
皇甫佶猝不及防,他的嘴徒然张着,好像给人掐住了嗓子。
阿姹不再看他,快步往回走。
皇甫佶没有亲眼见识过别人家破人亡,但从小街头巷尾地也听说过:谁家获罪破败了,女儿要剃了头发去当尼姑,谁家妻离子散了,剩下的人要跳井去寻死。
皇甫佶胡思乱想,脸色也白了。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阿姹,到了屋外,见阿姹一头扑在榻上,用被子蒙着脑袋,皇甫佶默默站住脚,他替她把门扇闭上,然后摘下佩剑,转身坐在门廊上,望着天上的浮云发呆。
有一片耀目的彩色晃到了眼前,皇甫佶转过脸,看见了李灵钧。李灵钧换过了绿底织金间色半臂,菱花暗纹白色缺胯袍,头上系红抹额,双脚蹬乌皮靴,腰间挂着鹰头虎纹弓袋。他才盥洗过,神气十足地抓着一把短弓。
“皇甫佶,咱们再比一次。”他站在枇杷树下,目光随意地一逡,“就射枇杷,看谁射下来的枇杷多。”
皇甫佶摇头,他看见李灵钧手上新缠着雪白的布带,“你的手受伤了。”
李灵钧满不在乎,还将眉头一挑,“在战场上,就算断手断脚,不也得爬起来杀敌吗?”
皇甫佶觉得这个人有点执拗,况且他这会根本没有射箭的心思。他侧耳聆听着背后的动静——屋里静悄悄的,一声啜泣也听不见。
李灵钧顺着皇甫佶的目光,看一眼紧闭的门,又看看皇甫佶,明白了。“没劲。”他咕哝着,有意要在皇甫佶面前炫耀似的,抬起胳膊,瞄了一瞬,他放开手指,一枚枇杷被箭穿透,落在树下。枇杷熟透了,香甜钻进人鼻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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