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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散而为雨（第1页）

月下石泉旁，玉树吹落一树霜雪。

姬长英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剑鞘，握住剑柄，眸中微沉，杀机却一触即发。

来人会是谁？

姬长英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他浑身的肌肉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般绷紧了，浸在池水里的双足微微发力，随时准备如蛟龙越水而出作生死搏斗。

然而，出乎他所料，竹林间窸窸窣窣一阵轻响后，钻出来的竟然是……一个女人？

她从幽深的竹影里走出来，走到了月光下，披着一身轻薄春衫，乌发披散，似乎已经对这里很熟悉了，甚至连余光都未曾往温泉池扫过一眼，就径直走到院中的空地上摆弄着手臂，时而扭腰，时而摆臀，姿势看起来甚是滑稽。

谨慎地盯了片刻，姬长英抓着剑鞘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他可以确认这个少女应是误闯了此地，看模样应是莲花台中的乐人，只是他记得莲花台中执律甚严，怎会有人敢在入夜后随意走动？举止也古怪非常，莫非是犯了夜游之症？

正当他犹豫之时，那少女却开始在庭中作舞。

姬长英看过各式各样的舞，却没有一回是赤着身子泡在温泉里时看的，这份感觉让他觉得有些异样。好几次那少女只要再往前走一些，一转头就能从帘子的空档处看见他了，可她却自顾自心无旁骛地舞着，让他一时提心吊胆一时又松了口气。

这大概是他光风霁月的一生中最尴尬的时刻了。

温泉池水仿佛越来越热了，但错过了一开始少女误闯时便喝退的时机，此时若在出声，未免有些不当。姬长英心想不如且等那少女舞完退走，明日再让侍卫好好封锁林子不迟。

可那少女似乎不知疲倦似的跳个不停，她舞得也不好看，动作断断续续，有些动作舞得不顺手还会反复试着发力角度，有时看起来实在丑得很。姬长英看她笨拙地扑腾着两只手的样子，又是嫌弃又忍不住想发笑。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那少女终于累了，她抹了把汗，傻傻地蹲在地上发呆良久，姬长英不知她做什么，屏息观察良久，才见她蹲着的身子慢慢有往地上滑的趋势，似乎是困得迷糊了，然后她又晃了晃脑袋，醒了过来，站起身往温泉池走了过来。

姬长英一惊，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那少女便已经拾级而上，撩开竹帘，蹲下身，双手正要掬一捧热泉，然后她这才看见温泉池子深处烟气缭绕中还坐着一个人，惊叫一声，脚下踩在苔藓湿滑的青石上，然后“噗通”一声——

风起，吹散池畔的夜雾，梨花簌簌而下，坠入清池。

“哗啦——”

当赵袖胡乱扑腾着从池子里冒出头来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离开这里，所以她手刨脚蹬地扒着岸上的青石边，拼命想往上爬，像是只不小心掉进浴缸里的猫，可是底下没有石阶，池子又深，她勉强扒拉上去一只腿，另一只却怎么也蹬不上去，心下一急，手上一滑，又扑通一下掉进池子里。

这下她仰面一摔，砸进了池子里，耳边是汩汩的水声，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在水里不知摸到什么光滑结实的地方，吓得她一惊，慌忙狗刨反向游去，直到抵到最远的池边，这才冒出头来。

她将海藻般盖在脸上的头发扒开，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才缓过来，惊魂未定地望着温泉深处那个人影，道，“阁下在此处沐浴怎么不出声呢？”语中似乎还带着些埋怨。

池子那头，传来一个清冽如露水划过竹叶般的声音，却隐隐含着些冷意，“你这个女子，窥见男子躯体，难道不知羞耻么？”

赵袖低头看看自己，挑眉道，“你没穿衣服，我却穿得好好的，只是不小心跌下池子而已，为何要羞耻？”

“……”那人沉默了片刻，道，“强词夺理。”

赵袖却怀疑道，“不知阁下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沐浴？”

这一个月她每晚都会来这里练舞，她也十分确信这个院子始终没有人住，谁想到这里忽然冒出来个洗澡的男人来？这是何等如七仙女一般的俗套桥段啊。

可姬长英的感受更古怪，这个女子也忒大胆了，换做别的女儿家，误闯进男子的汤池中，定然是捂着羞红满面的脸蛋惊恐万分了，可这女子好像一点儿不慌，坦然自若，如在竹林间偶遇作月下闲谈好不轻松，倒是让他浑身不自在……很想找一件衣服披上。

“不过一乐师而已。”不知是因为汤池太热还是旁的什么，他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绯红色，“不知姑娘又是何人，姓甚名谁，缘何夜半深更来此地作舞？”

赵袖不想暴露偷溜出来的事情，当即从水里捞出两只湿淋淋的手，抱拳道，“相逢即是缘，何必要问姓名呢？”

姬长英抹了抹脸上溅上的水花，灰头土脸地说，“姑娘觉得如此相见，也算是缘么？”

赵袖干笑了两声，“放心，我就当做今日什么都没见过，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再说隔得这么远，白烟缭绕，对面那人长什么模样她实在看不真切。

姬长英冷冷道，“那姑娘是想就这么一直与我共浴下去么？”

赵袖想了想，道，“那还请公子先上岸吧，我不看。”她闭上眼，然后还转过身子去，以示自己非礼勿视。

她刚转过去，就听哗啦一声水花作响。

她悄悄睁开眼，看到一双赤足踩在木板上，衣袍当风，带起一地落花。

“还不上来？”那个声音淡淡地在头顶响起。

赵袖扑腾了两下，这才发觉好像上不太去，不由有些尴尬，“公子不用管我，我自个儿慢慢上来就是。”

忽然，她只觉面前一暗，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在面前。

她抬起眼，终于看清了那年轻人的相貌。

他只披着一件白袍，黑发半湿，半蹲在青石旁，朝她俯下身，他发丝上水珠顺着发丝滴下来，顺着半敞着的领口滑入结实的胸膛，石灯笼的火光在他身侧明灭闪烁，让他漆黑的眼眸里仿佛也流动着寂然的光。

是个长得很俊美的年轻人，只是生得一双很冷冽的眼睛。

赵袖不自觉地伸出手，下一秒，她整个人都被从温泉里拔了出来——的确就像是拔萝卜一样，这个男人的臂力轻描淡写地将她一个衣裳吸满了水的大活人拎了起来。

她摸索着站起身，感觉自己像是刚从井里爬出来的女鬼一样，浑身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衣服上，夜风一吹，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哆嗦着将外衣脱下，咕吱咕吱地拧出一大堆水。

下一秒，一件带着淡淡檀木香气的袍子便兜头飞了过来，赵袖手忙脚乱地接住，才看到那年轻人站在廊下，满院梨落，像是下着一场雪，他侧身而立，没有向她湿透了的身上看去一眼，“换上，新的。”

赵袖连忙道，“明晚我拿来还你。”她想这舍间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自己的柜子里平白多出一件男人的衣裳该说不清了。

“不用还了。”年轻人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几枚梨花缓缓飘扬，终于落在他方才赤足踩过的水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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