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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第1页）

求人做事，难免心怯。陆清婉语调不自觉带了一丝哀求意味，“有恩当报。你救他一命就当偿还当年的恩情好么？”

云雾不知不觉变得厚重，一层层铺在穹隆上，室内彻底陷入昏暗。

十七面目隐入暗影，眸里寒光骤起，利刃一般飞向她，“恩情？”她手指抚向剑鞘，指尖触碰剑柄云纹，声色俱冷，“你父亲以师恩胁迫我兄长与你成婚在先，你父女又伙同欺瞒骗孕在后，更有借他官威私里聚财敛贿…”她顿了下，紧盯对面人的双眼，“你可知我做到大将军这个位置，有本事派遣耳目远到天涯海角后，第一件事做了甚么？”她朝客席方向稍稍倾身，周身被寒气笼罩，慑人的压迫扑面而来，“我探查了年幼时，兄长因你父亲牵连被徒刑苍狼山一案。从前一直百思不解，时年兄长虽初露头角，却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毫无根基可言的少年郎，陆轩门下得意弟子又不止他一人，缘何就单他会被牵连至斯。原来竟是陆轩为了‘主动揭可酌情功过相抵’，巧借授业便宜，盗取兄长笔墨，歪曲原意栽赃构陷，以兄长一命换救你陆家三族！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顾及兄长，未曾找你父女讨还，你何来的脸面和我提‘恩情’！”

陆清婉怔了下，声音陡然提高，“当年我爹爹不顾外人嘲讽，强留你兄妹二人住在书院，还不是对你有恩么，你可知流言怎么说我爹爹，说你二人是他与外室私生，不知闹出多少笑话，我娘也因此与他争吵不休，最后落下病根含恨而去。若没有我爹爹出手相救，你还在人牙子手里讨生活，现在都不知还能不能活在世上，又怎会做上大将军，能在此这般趾高气扬同我讲话！”

她心绪难平，扬声为自己分辩，“还有你兄长娶我乃他自愿，他比你有良心，我陆家对他恩重如山，他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他就是被牵连亦无怨无悔，所以他在迹后依然提携眷顾恩公。若说爹爹以师恩逼迫他，不如应说是你逼迫他。魏十七，”陆清婉说着站起身，一步步向她走来，“你有没有想过，他堂堂魏司空都敢枉顾人伦与你兄妹相乱，又岂能被区区师恩要挟，”她盯看她，一字一字道：“他是自愿的。他心甘情愿娶我进门。而让他甘愿如此的罪魁祸，其实是你啊…”

盛夏火热的节令也会偶有几日料峭，一阵风从窗窜入，直要揭开人脊梁骨。风里有泥土的气息，几点雨星随之飘进来，上合这个缺少雨水的地方，终于要迎来夏雨。

那年上阳城那场大雨当真唬人，水泼一般兜头而下。少年魏储依身上的斗笠不顶用，索性摘下扔掉，冒着风雨寻找他的十七。两年多了，他行尸走肉一般穿梭在大街小巷，早已不记得好好活着是甚么滋味，满心只剩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她。皇天不负苦心人，他当真找着了她。她龟缩在牙行门前的稻草里，每一下雷闪都跟鞭子一样抽打他身上，因为他的十七，那个小小人不知吃了多少苦，除了本能的惧怕已认不得人。

他要救她回家，可他没有赎金，他唯一能求救的似乎只有陆轩。

不过是举手之劳，三十两银对陆轩来说不值一提。他心怀感激地跑去救她，却被人牙子坐地起价，恐吓威胁就是不肯放人。他走投无路欲自贬贱籍，只为能与她在一起。

一百两银而已，陆家不缺这个富贵，还不如平素去寺庙捐的香火钱多，但于寻常人家，一辈子积蓄恐怕也攒不到这个数目。陆轩还是出手相助，他看重少年人心性，更讶于少年人近乎神化的才智，他料定这个少年必前途无量，终有一日会大放异彩。

少年困于眼前，对施救者感激涕零，他想立下字据，以便将来本息一齐偿还。

陆轩却说：“我知序惜为人，也信得过你，不如你对我许个诺罢，将来若我有求于你时，望你能出手相助。”

少年坦坦荡荡，未有一丝迟疑，“恩师有求，学生岂会袖手旁观。俗语言‘涉及财货，手足至亲也需算得分明’，恩师对我信任是看得起我，学生却不能白担这个信任，还是要立借据，本息一齐偿还的。”

陆轩看向重重雨幕，思索道：“不如字据便写你的承诺罢，放为师这里保留，日后再找你兑现。你放心，绝不会是你做不到之事，也非触及律法之事，或许这个承诺一辈子也不会用到，只当做你我师生情谊的一个见证，你以为如何？”

只要能救十七，就是要他的命，他也心甘情愿双手奉上。他随陆轩到避雨之所，手旁没有文房，他咬破手指，以血为墨，在素帛上写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几字，最后附上姓名表字，双手呈给陆轩，“倘若未来恩师相求，我见此帛却未履诺，便即刻暴毙而亡”。

陆轩拿起绢帛看了又看，笑呵呵说：“傻孩子，就是无法承诺又如何，哪有这样诅咒自己的。罢了，不如这样，倘若日后你不肯践诺，便一切重归今日，你的妹妹如今时这般受人制胁，你兄妹二人永远无法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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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储依怔怔看他。他忽然笑了，拍拍少年肩膀，看向牙行方向，“且去救你妹妹罢。”

魏储依却知陆轩是认真的，那日起，此一生沉浮荣辱都将受人制胁。

先帝赐婚西城那日，他被陆轩请到陆家，起先陆轩以为他会顾及师生的身份，且又是男未婚女未嫁，断不会那样坚决否决。自家女儿也不差，年纪大了些，模样却依然出众，若非被赵家祸害，有他从中说和，也许陆清婉早就嫁进魏家了，哪里需要他倚老卖老豁出脸面以恩情胁迫，最后还不得不拿出“筹码”逼他就范。

其实如果是简单的嫁“来归”女，何至于找不到好男儿。然而陆清婉居然有了身孕，医者诊断这个讨债来的孩儿小产不得，稍有不慎会威胁生母性命。已有两个月了，再过些时日肚子大了便会人尽皆知，更难寻觅好姻缘。陆清婉好不容易逃出赵家那个虎口，又怎能再轻易回去。百般为难，陆轩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个身居高位的弟子，何况自从陆清婉归家后，渐渐对这个弟子起了心思，时不时偷偷跑去工部官署给他送点心，为人父母哪有不为子女着想的，陆轩当然百般赞成，只是未曾想会那样难看。他深知，那血帛一旦拿出，他与魏储依一场师生也就到头了。

如陆家所盼，大婚仓促而成。魏储依甚至为了承诺，使了个法子让那赵钦死于非命。赵钦本就手沾血腥，扳倒赵钦于他而言简直轻而易举，何况他带了私怨。当年赵钦雇人打伤他，竟然也伤到了她的十七。

陆清婉却一直以为腹中孩儿生父就是魏储依。那回陆轩六十寿宴，没想到赵钦也来了，主家人手少，管家忙不过来，竟让他偷偷溜进了内院，还找到了醉酒昏睡的她。她隐约听到赵钦轻声哄诱，迷糊中与他拉拉扯扯，似乎做下了甚么旖旎之事，醒来时她万分恐惧，慌忙推窗查看，却见魏储依从侧房出，似乎也醉了酒，面上惊人的红，他见到她愣了下，略一颔便匆匆大步离去，怎么看都像落荒而逃。她愣住很久，忽然不再惊惶，取而代之的是甜甜的喜悦。她被甜蜜冲昏了头，忽略了寿宴结束后，陆轩少见地对家仆大雷霆，甚至没有觉第二日内院侍从从上到下换了一批，就连那日跟随她的贴身侍女也被杖毙了，不久更是得知赵钦犯事被下了大狱，在配南地途中病死了…对于这个曾经的丈夫，她已全然不在意，不过是夜里难能入梦一回，醒来后就尽数忘却了。

直到与魏储依成婚后，她还以为腹中孩儿的父亲，就是这个京城多少怀春少女梦中肖想的男子。他成了她的丈夫，她心里不知有多自豪。尽管大婚后他从未与她亲近，甚至很少见到他身影，她也傻傻地以为那是他顾虑孩儿，待生产后一切都会好的…可是她没有等到生产那日，她的美梦就被碾碎了。

原来那日他被宾客劝酒醉得不分南北，陆轩怕人打搅派人带他到内院歇息，那随从怕出岔子从始至终都守在他门口。他骤然见着她，不过是讶于所处之地，就极是守礼地匆匆离开。而与她梦中缠绵的确实另有其人。

她还记得初知此事自己震惊绝望的模样。她自知即为半老徐娘，又曾经过婚嫁，以世俗的眼光她怎堪与他相配，他却毫不嫌弃地娶了她。她对丈夫心怀愧疚，甚至感觉到他的心另有其人时，居然松了口气，以为这样就是对他补偿。然而她早就爱上了他，眼里怎能容得沙砾，她心里憋闷，跑回去向陆轩诉苦，陆轩以为她夫妻二人早已捆在一起，怕她做出追悔莫及之事，便告诉她一切真相，并苦口婆心衷言相劝，天晓得她当时有多伤心。她知道这一辈子他都不可能爱上她，在他眼中她或许只是一滩可悲又可笑的烂泥。

她自怨自艾，心中充满愤恨，却不知当恨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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