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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司空见惯,可那话里分明的忠与愚却令程荀心头震颤。
他剧烈咳嗽两声,断断续续道,“我雇人将我送到了紘城,听王寺丞说您去找少爷了,就往祁连山来了。”
“没想到,居然真的见到了您。”
他脱力地半倚着土墙,深深喘了两口气,挣扎着跪到地上。程荀赶忙去扶,他却不肯起,执拗地仰望程荀。
“姑娘,如今只有您能救少爷了。小的自幼便在少爷身边伺候,他、他是个顶顶好的人啊!”他哽咽道,“少爷为国为民、正直清明,不该背此辱名……求您、求您,一定要为他洗清冤屈啊!”
天宝声泪俱下,程荀听着他破碎的哭声,那层强撑的心防摇摇欲坠。她强忍泪意,用力点点头。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他终于力竭地倒在地上。晏立勇当即上前扶住他,天宝抓着他的袖口,声若游丝:“老爷,老爷狠心啊……”
说着,他似是再也承受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晏立勇以为他埋怨晏淮心狠手辣,轻叹了口气,程荀站在一步外,眉头却渐渐蹙起。
她凑到天宝旁边,低声问:“你最开始说的,祠堂,是什么意思?”
天宝看向她,痛哭出声:“我出逃的那夜,听到府里人说,说……”
“老爷,将少爷移出族谱,除名了。”
程荀愣在原地。
“侯爷,你狠心啊!你狠心啊……”
天宝讷讷的呜咽声渐弱,晏立勇来不及震惊,连忙抱着他去找擅药的亲卫。
屋中只剩下程荀一人。
她蹲在篝火边,身体僵直冰凉,仍保持着俯身的滑稽姿态。一张脸憋得涨红,耳畔嗡鸣不断,程荀却无知无觉,满心只有天宝那句话。
除名?
何其、何其,荒唐!
无数情绪在躯壳中冲撞,程荀一时想要破口大骂,一时又想高声大笑。
她不明白,晏决明为晏家赚来如此声名,不过一朝落难,便要被弃如敝履至此么?晏淮那颗心,难道真是铜铁做的?
她更不明白,一场伏击、两封书信、几句隐约其辞的指控,就足够定下征战沙场数年、打下赫赫功劳的三品将军的罪责了么?
而晏决明出生显贵,权钱在握,还是明牌的太子心腹,通敌叛国这般百害而无一利之事,他又何必为之?
一切都来得太急、太快,明明漏洞百出,为何那群拿捏了半个江山社稷命脉的公卿大臣却一个个都视若无睹?
大脑渐渐清明,程荀扶着墙,缓缓站起身。
早在离开前,晏决明就曾告诉她朝中暗流涌动。圣上身体有恙,太子触怒龙威、软禁东宫……
她心脏咯噔一跳。
屋外,贺川带队巡视归来,与晏立勇在院中低声交谈。簌簌落雪声中,絮语声与马儿断续的响鼻声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的门忽而推开。
贺川与晏立勇看过去,却见程荀已披好斗篷,神色冷峻,大步流星向外走。
一面走,她一面飞快吩咐道:“安排一个人将天宝送到最近的城镇,好生养病。吩咐弟兄们,不必等雪停了,今夜就走。”
晏立勇一顿,几步追上去,问道:“主子,您身体不适,如何受得住?还是休息一会儿吧。”
程荀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不必,时间不等人,走吧。”她看向晏立勇,姿态隐隐有些强势,“劳您帮我说一声,这一路辛苦大家了。”
贺川站在一旁,摸不着头脑;晏立勇却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站直了身子,神情肃然。
她坐在马上,飘飞的雪落了她满肩。风雪中,她抬眼遥望远处山峦起伏的阴影,目光漠然而坚定。
“走到今日,只剩我们了。”
她早该知道,他们背后没有任何依仗。
晏决明的命,就攥在他们这群人手里-
那夜过后,像被观音大士的杨柳枝点了灵台,程荀浑身困倦疲态不再,连痛觉都好似被躯壳封闭。
一日奔驰数百里,在马背上近乎十个时辰,亲卫不停,她就咬牙跟着。好几次晏立勇看不下去,直接侧过身拉住她的缰绳,逼迫她去马车上休息。
这样的强度,就连他们这群身经百战、骁勇矫健的亲卫都觉得勉强,没人知道程荀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唯有晏立勇明白,她不过是撑着一口气罢了。
越往南,山脉越是纵横崎岖。酷寒的北风穿过山谷,河谷中红水渐冻,清冽的水中凝着道道冰碴,稍有不慎就会划破踏河而过的马蹄。
有一日傍晚,众人已在山谷之中搜寻了一整个白日,都未能寻到任何踪迹。时近黄昏,气温骤降,人马俱疲。那样的处境下,程荀身下的骏马踩过一处不算深的水,却陡然嘶鸣一声,扬起前蹄,直接将她甩下了马背。
她猝不及防跌落河中。河水冰得刺骨,她坐在汩汩流水中,第一眼望见的,却是远处高峰之上,日照金山的景象。
金色的夕照映射在银白的雪峰之上,流动的薄云也渐渐散开,露出波澜壮阔的全景。那瞬间,某种清澈的神性涤荡在心间,攫取她的呼吸,她几乎忘了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直到下一秒,贺川飞扑上前将她拉进马车,脱下她被河水浸得发沉的外袍,用厚实的毡毯将她围住,她才回过神。
那夜,他们在河岸边就地休整。众人围坐在篝火边,热饼、煮汤。程荀裹着厚重的毯子坐在一旁,捏着鼻子往嘴里灌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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