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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获麟（第1页）

第7章获麟

除夕已经过了，爆竹也燃尽了。

月上中天，如一个巨大的玉盘嵌在宫墙上方，呈现出蝉翼般的薄绿。薄辞雪陷在裴言怀里，仰头望了眼那轮玉盘，又很快闭上了眼。他知道月亮是冰白的，现在之所以是绿的，是因为这是他的幻觉。

不相干的人都已经走远。薄辞雪看了眼裴言铁青的脸，只觉疲乏得很。他在宴席上喝了酒，弹了两首曲子，落了一次水，拉了场架，此时累到连擡手的力气都没有：“你在生什麽气？”

裴言听他这麽问，突然感觉很绝望。他恨巫奚，恨薄辞雪，更恨他自己，恨他痴心妄想，恨他满盘皆输。他方才又惊又悔，唯恐薄辞雪出事，抱着殉情的决心找过来，发现真相後气得想死，落在对方眼里却是脑子有病。

他薄凉地笑了一声，随便收拾了一下乱七八糟的情绪，冷冰冰道：“你说呢。你真当我是傻子吗。七年前你和他联手把我赶出云京城，又是卜筮又是天命，归根结底就是觉得我太碍眼了对吧。这七年我不在这里，怎麽样，被他搞得很爽吧？”

薄辞雪擡起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麽。可紧接着，他看见裴言的眼圈是红的。

透明的泪水摇摇欲坠地悬在薄薄的眼眶里，随时会潸然落下。有那麽一瞬间，裴言的脸和他记忆里满身血污的少年重合了。

滚热的眼泪顺着裴言的脸庞滑落下来，有一滴沾到了薄辞雪冰白的脸上，好像流泪的另有其人一般。他绷紧了脸部的肌肉，声音紧绷，喉结滚动：“我只问陛下一次。陛下这些年来，有没有後悔过？”

薄辞雪想了很久，才慢慢道：“我不知道。但要是让我重活一次，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的嗓音很弱，基本全是气声，但口吻极其笃定，如有千钧之重。裴言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彻底击碎了，崩溃地追问：“哪怕天命难违？”

“哪怕天命难违。”

裴言眼泪还干在脸上，却突兀地笑了。他随便擦了擦脸上的水，说：“好。我知道了。”

他直接将薄辞雪抱起来，按在栏杆上。薄辞雪控制不住地呛咳起来，咳得极其压抑，声声都闷在胸骨里，好像咳重一点就会将鲜血连带着脏器一同呕出来一般。裴言抱着他，恍惚觉得怀里的人比只伤雁还轻，随时会化成一堆羽毛消散。他搂紧了薄辞雪细弱的腰身，心脏被那一声声闷闷的咳嗽戳成了一滩烂泥。

但他并没手软。

侵入的那一刹薄辞雪无声地惨叫起来，腿一抽一抽的，恍惚以为自己是条被鱼叉怼紧的活鱼，正被活生生地开膛破肚。有漫长的一刻他几乎失去了意识，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能断断续续地抽气。

下面的昙花纹更烫了，皮肉像是要燃烧起来，将内里的脏器融成液体。眼泪难以抑制地流下，将貂裘的长毛结成一缕一缕的。他哭得鼻头泛红，鼻腔有些发堵，淡色的唇间溢出微弱的湿气，眼神完全聚不起焦。哽咽在骤然高昂後逐渐微弱，最後微不可闻。

意识似乎变成了一片空寂的雪地。雪地里，有一个声音温柔地说，不要把自己当成人了，这样太痛苦了。

那要当成什麽呢。

当成某种器具吧。器具是不会痛苦的。活人需要受罪，死鬼也要戴枷，唯有没有知觉的器具才是最幸福的。

这样想後，薄辞雪感觉似乎确实轻快了很多。他轻轻呼出口气，耳鸣却越来越大，大到压过一切，变成了此起彼伏的蝉声。

他好像身处盛夏，又好像即坠寒冬。一片蝉鸣里，他看见自己远去的少年时代，看见某年元宵微服溜出皇宫时在路边小摊上买到的搪瓷娃娃，看见濒死之人口中吐出石榴石一样的黑血沫，看见那只曾在烟翅湖边的竹林里一闪而过的白麒麟。

看见年轻了十几岁的裴言死缠烂打地挂在他身上，哭天抹泪，说什麽也不让他走。

他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有什麽事要做，但是记不清了，似乎是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远到每一个去到那里的人都不会再回来。他有些着急，怕那边的人等太久，可挂在他身上的少年又哭得厉害，让他头痛不已，只能先好言安抚着。可少年油盐不进，一定要他留下来，还死死抱住了他的大腿，让他的腿比灌了铅还重，竟是一步也走不得了。

裴言弄着弄着，忽然感到一阵湿意，擡起头才发现人被他弄哭了。对方哭的时候也没有声音，透明的水珠从卷翘的睫毛里涌出来，一颗接着一颗，静悄悄地砸在他身上。

他几乎没见过薄辞雪落过泪，唯一一次还是十五岁时他给对方挡了次暗杀，命差点没了。心像是被一只巨手捏住，慢慢收紧，在剧痛里变成了一把碎渣。

说起来挺可笑。薄辞雪昏迷的那一个月里他写了一大堆遗书，写一封撕一封。最开始他恨得要死，薄辞雪怎麽敢从那麽高的地方往下跳？他坠楼时怎麽敢笑？他死了自己怎麽办，他的恨他的痛苦他的思念还怎麽被看见？他把自己的整个灵魂掏空後轻飘飘地走了，自己要怎样才能若无其事地活下去，掩盖自己变成行尸走肉的事实？

过了几天又觉得万般心灰，不恨了，恨不动了。活了二十多年回头一看，所握之物逝如流沙，触目之处皆是灰烬。跟着一起死了算了，埋在同一片草地下，也算得上生同衾死同xue。

还好，薄辞雪最後还是醒了。裴言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就知道自己不是那种天生的倒霉鬼，一辈子求来求去就求到一片芳草地。国仇也好，家怨也罢。他可以在裴氏宗庙前长跪认错，但这个仇，他真的报不动了。

静了许久，裴言轻声说：“你抱抱我。你抱我一下，我就不弄你了。”

抱抱我吧。

就像很多年前在後山的昙花园里，放课後的我飞扑着跑向你时，你永远会朝我不设防地张开手，从来不担心我会不会收不住力气。

薄辞雪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晕了过去。裴言擡起他纤细的手臂，虚虚地环住自己。

他们贴得很近，心口都偎在一起，呼吸轻轻地缠绕着彼此。裴言耐心地等着，听寒风穿过树林，发出冬天特有的号叫。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怀中人慢慢将手搭上他的肩背，力度近乎于没有。微热的身体碰触着他的胸腔，脊椎微微下压，构成了一个温柔到叫人想死在这里的拥抱。裴言的眼睛几乎一下子就湿润了，不敢相信薄辞雪真的还愿意抱一下自己。

他战栗着感受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拥抱，用力将薄辞雪压紧在自己怀里。对方闭着眼，及地的黑发披散下去，苍白的脸有了点血色，泛着不正常的红。裴言忽觉不对，伸手摸了一下薄辞雪的额头，顿觉烫得灼手，脸色骤变：“陛下？”

他用手探了探薄辞雪的鼻息，几乎觉不出气流经过的痕迹，顿时浑身冰冻。就在这时，乌发美人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接近于无。裴言将耳廓贴过去，才听见对方叫的竟是“阿言”。

……阿言。还好你还在这里。

我梦见你以後的样子了。你以後好凶，和你现在一点也不一样。

嗯。是我不好。是我让阿言变成那个样子的。对不起。

要是没活过就好了。

我好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让我走吧，阿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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