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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画筒的尘与未寄出的地址
赵玉青的画室在梅雨季的清晨浮着层半透明的雾。
他蹲在樟木箱前整理画具,没受伤的左手捏着支旧画筒——是父亲生前用的,竹制的筒身被磨得发亮,筒口还留着父亲贴的防潮纸,边角卷了毛,像道没说尽的旧痕。箱底的糯米浆糊罐露着个角,糯米香混着雾汽漫上来,是昨晚拼画时没散尽的黏,沾得空气都发稠。
“玉青,陆先生让陈助理送的防潮剂到了。”周明宇抱着个纸箱进来,白大褂的袖口沾了点消毒水味,“说是‘南方专用的,吸湿量比普通的大两倍’——陈助理说‘先生对比了五家品牌的检测报告,才选的这款’,你看这包装,连使用说明都用红笔标了‘每两周换一次’,比护士给病人的医嘱还细。”
赵玉青的指尖在画筒的竹纹上顿了顿。南方专用防潮剂——他还没跟陆泽珩说具体去南方哪个城市,对方却已经按“最潮湿”的标准准备了东西。像他送松烟墨时说“三家墨坊才淘到”,像他送竹纹框时说“老木匠雕的”,所有“未雨绸缪”都藏在“提前准备”的壳里,钝得让人心里发紧。
“放墙角吧。”他把画筒放进帆布包,声音轻得像被雾泡软了,“我带不了这麽多——南方画室那边,周哥你帮我联系的画廊会准备基础用品,这些就留给张奶奶用,她院里的桂花糕总受潮。”
周明宇把纸箱放在防潮纸堆旁,纸箱的棱角蹭过陆泽珩送的竹根镇纸,发出“嗒”的轻响:“你这帆布包都磨破边了,换个新的吧。”他捡起包带的线头,指尖在赵玉青虎口的纱布上碰了碰,新换的药膏泛着薄荷凉,“陆先生昨天让陈助理送了个新画包,是你喜欢的帆布款,上面绣了只猫,像墨团——你要是不用,我就给林小满了。”
赵玉青的喉结动了动。绣了墨团的画包——陆泽珩连他喜欢帆布材质都记得,去年林小满送他帆布笔记本时,他说“帆布耐造,画包也该用这种”,当时陆泽珩在翻他的画谱,没说话,原来早记在了心里。像他所有“随口一提”,都被对方当成“必须记住”的事,细得让人鼻头发酸。
“不用换。”他把父亲的老砚台放进帆布包,砚台的边角蹭过包底,发出“硌”的轻响,“这个包跟了我五年,装画不容易折角——新画包留着吧,或许以後用得上。”
周明宇没再劝。他看着赵玉青把《断竹》的画框放进定制的木箱——陆泽珩让人做的,内衬是软绒,边角包了海绵,像在装件易碎的古董。“陆先生说‘这画框的玻璃是防眩光的,南方的太阳烈,挂着也不刺眼’。”他蹲下来帮忙扶着木箱,“他还说‘要是你以後想换画框,随时让陈舟把竹纹框的尺寸发过去,老木匠还在’,你看这心思,连你以後的事都想到了。”
赵玉青没接话。他盯着木箱里的《断竹》——新枝的藏锋处用松烟墨加了重,在雾光里透着极淡的青,像父亲画里的“硬气”。陆泽珩的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必须离开”的决心上,疼得很轻,却让那决心松动了丝缝。可沈曼云的支票丶财经版的照片丶“两个世界”的距离,又像块重石,把那丝缝死死压住,喘不过气。
画室的门被风推得开了条缝,艾草的香气漫进来,混着阵极淡的雪松味。赵玉青的後背瞬间绷紧,像被雾里的暖意轻轻撞了下——张奶奶端着碗红豆粥进来,蓝布帕子裹着的碗沿还温着:“玉青,泽珩早上来给葡萄架搭了遮阳网,说‘怕梅雨季过了太阳太毒,晒坏新藤’——他还在你窗台放了个信封,说‘等你收拾完再看’,你看这孩子,连递封信都怕打扰你。”
赵玉青的指尖在木箱的锁扣上顿了顿。锁扣是铜制的竹节款,陆泽珩去年送的,说“防潮”。他擡头看向窗台——米白色的信封压在父亲的旧画筒下,边角被雾汽浸得发潮,像封在雾里的心事,没贴邮票,却知道该给谁。
“我等会儿看。”他把木箱的锁扣扣上,咔嗒一声,像把没说尽的话锁在了里面,“粥放画案上吧,我整理完就喝——张奶奶,您帮我跟陆先生说,谢谢他的画框木箱,费心了。”
“泽珩说‘不用谢’。”张奶奶把红豆粥放在画案上,瓷勺碰到碗沿的声在雾里很清,“他还说‘你父亲的画筒该擦了,积了尘,看着心疼’——他昨晚在书房找了半盒蜂蜡,说‘蜂蜡擦竹器不裂’,你看这孩子,连你父亲的旧物都记着。”
赵玉青的眼眶突然有点热。他走到窗台,拿起那支旧画筒——筒身确实积了层薄尘,是梅雨季的潮尘,擦一下就能掉。可他知道,陆泽珩说的“尘”,不是真的灰,是怕他走得太急,忘了回头看看这些带着父亲温度的旧物,忘了老城还有人记着他的喜好。
陆泽珩在云境酒店的茶室翻着南方的画展资料。
陈舟泡的龙井在白瓷杯里舒展,叶底的嫩绿像赵玉青画里的新竹。资料册的夹页里放着张纸条——是他今早写的南方画室地址,周明宇发给他的,字迹比平时重,纸页都被笔尖压出浅痕,像在确认“没记错”。
“先生,苏家的合作发布会定在後天。”陈舟把流程表放在茶案上,页边的竹纹水印和茶室的屏风重叠,“苏小姐说‘您要是没空,她可以单独出席’——她说‘知道您最近心思不在这,别硬撑’,您看这姑娘,倒比我们通透。”
陆泽珩的指尖在纸条的地址上顿了顿。周明宇说“那画室带个小院,能种竹”——赵玉青小时候跟父亲种过竹,总说“竹要见光才直”,那小院的朝向应该不错。像他记得对方喜欢帆布画包,记得对方用松烟墨要温水磨,所有“琐碎”都成了戒不掉的习惯,哪怕知道以後很难再用到。
“我会去。”他把资料册推回去,指尖在“发布会致辞”上划了划,“让公关部把发言稿改得简洁点——别提联姻的事,就说‘陆氏与苏家达成深度合作’。”
陈舟在笔记本上写下:“6月10日,雾。先生在发言稿上划掉了‘共创未来’,改成‘互利共赢’。他让我把南方画室的地址存进导航,备注‘避开梅雨季’——其实是怕自己忍不住开车过去。刚才他对着龙井的叶底看了五分钟,叶底像竹叶,他大概是想起赵先生的画了。”
茶室的窗开着条缝,梅雨季的雾漫进来,沾在竹纹屏风上,像层流动的纱。陆泽珩看着屏风上的竹影,突然想起赵玉青窗台的旧画筒——张奶奶说“那画筒是赵先生父亲的,装着他第一次获奖的画”,原来对方连“第一次”的荣耀都藏在旧物里,像他把母亲的竹纹玉佩藏在口袋里,都是没说尽的念想。
“让老周备车。”他突然起身,西装袖口扫过茶案,带起阵龙井的香,“去趟文房店,买卷最好的防潮纸——要米白色的,跟赵先生父亲贴画筒的那款一样。”
赵玉青整理完画具时,雾已经散了大半。
他坐在画案前喝红豆粥,瓷勺碰到碗底的声在空荡的画室里很清——大部分画具都装箱了,墙上的墨团画像摘了,只留着片空白的墙,像被擦掉的记忆。窗台的信封还压在旧画筒下,米白色的纸在阳光下泛着暖,像封在时光里的信,等着被拆开。
“玉青,林小满说她下午过来帮你搬箱子。”周明宇拿着个快递盒进来,上面印着南方画廊的标,“是那边寄来的画室照片,你看看,小院的墙角真能种竹,周哥没骗你。”
赵玉青接过照片——青灰色的瓦,木色的门,墙角有片空着的土地,阳光落在上面,像块等着被种满竹的留白。他的指尖在照片的竹地旁划了划,突然想起陆泽珩老宅的竹林,想起石桌上模糊的“青”字,像场没醒的梦。
“挺好的。”他把照片放进帆布包,和父亲的旧画筒并排,“离周哥介绍的医院也近,方便照顾我妈——等这边的事了了,就带她过去住段时间。”
周明宇把快递盒收起来时,目光在窗台的信封上停了停:“陆先生的信,不打算看吗?”他的指尖在赵玉青虎口的纱布上碰了碰,伤口的结痂快掉了,露出浅粉色的新肉,“要是写了什麽让你难受的,就当没看见——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攒劲去南方,别被琐事绊住。”
赵玉青拿起信封。纸质很薄,能摸到里面是张硬卡纸,不是支票,也不是信纸。他对着阳光看了看——卡纸的边缘有竹纹,像陆泽珩送的镇纸纹路。“看看也无妨。”他把信封拆开,动作轻得像在拆件易碎的瓷器,“就算是告别的话,也该听他说完。”
信封里是张竹纹书签,檀木做的,上面刻着行小字:“南方多芭蕉,画时留半寸空白,给风留馀地。”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个极小的“泽”字,和他以後会收到的那方砚台上的字,一模一样。
赵玉青的指尖在“泽”字上划了划。檀木的纹路硌着皮肤,像陆泽珩没说尽的牵挂——他没问“为什麽要走”,没说“别离开”,只叮嘱“画时留白”,像在说“就算走了,也要记得给自己留馀地,别把心事都画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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