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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响叠影与旧痕新声
赵玉青坐在副驾上时,车窗外的银杏叶正一片接一片掠过,像在数“还有多少个转角能看见老宅的竹”。陆泽珩开着车,指尖在方向盘的竹纹把套上轻轻敲,节奏和三年前在青砚斋画案上敲的一样——那时他问“竹看着直,其实每片叶子都在跟风较劲”,现在这敲击声里,多了点不易察觉的缓,像被老城区的日子磨软了棱角。
“前面拐进去就是老宅,”陆泽珩的视线从後视镜扫过,落在赵玉青膝头的画筒上,筒身的竹纹被阳光照得发亮,“福伯说新竹长到一人高了,竹节上的刻痕能看清了——你要是不想停,我们就直接去车站。”
赵玉青捏着画筒提手的手指顿了顿。画筒里装着陆泽珩送的端溪砚,砚底的“泽”字刻痕贴着他的膝盖,像块带着温度的石。他想起三年前离开时,陆泽珩站在巷口说“南方潮湿,画要多晒”,那时的声音里藏着没说尽的挽留,现在却把“停不停”的选择权递到他手里,像把竹筛递过来,说“你自己决定要漏下多少光影”。
“停一会儿吧,”他望着窗外掠过的竹篱,篱上的牵牛花已经谢了,只剩枯藤缠着竹骨,“说想看真正的竹,总不能连老宅的门都没进就走——福伯要是知道了,该说我们不懂规矩。”
陆泽珩的指尖在方向盘上顿了半秒,打转向灯的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什麽。车拐进老宅的石板路时,轮胎碾过落叶的脆响里,混着远处竹林的“沙沙”声——三年前他们在竹下泡茶时,也是这样的声,只是那时的风里带着新茶的香,现在多了点陈年的竹腥,像把旧时光泡成了老茶。
老宅的门没关,福伯正蹲在院门口扫落叶,竹扫帚的穗子扫过青石板,扬起细碎的金粉。“先生和赵先生回来了?”他直起身时,竹扫帚往旁边一靠,柄上的竹纹和赵玉青的画筒如出一辙,“刚在竹林里听见车响,就知道是你们——新竹的竹汁收好了,装在青瓷瓶里,说‘给赵先生带南方去,调墨时加一滴,能带着竹香’。”
赵玉青接过青瓷瓶时,指尖蹭过瓶身的缠枝纹——和陆泽珩送的砚台盒一模一样。瓶里的竹汁清得像泉水,在光里能看见极细的竹纤维,是刚从竹节里榨的。他想起三年前在南方画第一丛竹,总觉得缺了点魂,後来周明宇带了瓶老宅的竹露,说“先生让按你调墨的方子熬的”,原来有些牵挂会变成具体的物,像竹汁融进墨里,淡却长久。
“福伯费心了。”他把青瓷瓶放进画筒,和端溪砚挨在一起,碰撞的轻响像两颗石子落进静水,“这竹汁比我在南方买的纯多了,说不准能画出带根的竹——不像现在,总觉得叶是叶,根是根,凑不到一处。”
“根得在老土里扎过才成。”福伯往竹林的方向指了指,竹影在青石板上晃得像流动的水,“先生这三年每星期都来浇竹,说‘用青砚斋的井水才长得直’——他还在新竹的竹节上刻了字,说‘等赵先生回来,能认出哪棵是哪年种的’。”
赵玉青走进竹林时,风突然停了,所有竹叶都悬在半空,像被按下暂停键的时光。新竹确实长到了一人高,竹节上的刻痕在夕阳里看得清——“青”“泽”“痕”三个字轮流刻在不同的竹上,笔画一年比一年稳,最新那棵的“青”字收笔处,带了个极轻的弯鈎,像被什麽软物绊了一下。
“福伯说刻字能让竹长得更直,”陆泽珩站在他身後半步的位置,竹节手链在风里轻轻撞,“说‘有了念想,根能扎得深’——你看这棵,去年刻的‘痕’,现在比旁边的粗半圈。”
赵玉青的指尖在“痕”字刻痕上轻轻碰了碰。竹皮的纤维被刻痕分成两半,边缘还留着新冒的青,像伤口在慢慢长合。他想起三年前被画刀划伤的手,陆泽珩抓着他往医院跑时,车速快得让老周心惊,现在这双手却能稳稳地刻完每个字,连竹纤维的走向都照顾到了。原来有些成长会藏在最细微的痕迹里,像竹节的刻痕,一年比一年深,却也一年比一年稳。
“刻得比我画的好。”他退开半步时,肩膀不小心蹭到陆泽珩的胳膊,像三年前在雨夜车里那样,只是这次两人都没立刻躲开,任由衣料相触的温度漫过来,“南方的芭蕉也该刻点什麽,说不准能长得更宽——下次回来,教我刻竹吧。”
陆泽珩的喉结动了动,指尖在竹节上捏了捏:“好。”他的声音在竹林里漫得很慢,像墨滴进了清水,“福伯说竹要刻三年才成气候,说‘到时候你回来,我们在新竹下泡茶,用你带的南方新茶’。”
“新茶”——赵玉青总爱用这种带着期许的词,像三年前在跨年夜说“我好像有点喜欢你”,把汹涌的念想藏在清淡的话里。他望着竹梢间漏下的夕阳,突然看见陆泽珩领口露出的竹纹玉佩,是母亲的遗物,三年前在画展上,他就是这样摩挲着玉佩看《秋竹图》的。现在这玉佩贴着他的锁骨,被体温焐得暖,像把旧时光戴成了新念想。
“该去车站了,”陆泽珩先退开半步,指尖在“青”字刻痕上最後碰了碰,“再晚赶不上高铁,周明宇该在南方的画室等急了。”
赵玉青没接话,只跟着他往竹林外走。风又起了,竹叶的“沙沙”声和三年前竹下泡茶时的一模一样,只是这次的声里,多了点他们都没说的话——像竹节里的汁,不用榨,也知道藏着多少甜。
福伯把一个保温桶塞进赵玉青手里时,桶身还温着:“张奶奶一早蒸的桂花糕,说‘让玉青路上吃,带着老城的甜’——她还说‘泽珩你送站时别催,说玉青这孩子,离别时总爱走神’。”
赵玉青捏着保温桶的提手,竹编的纹路蹭过掌心——和三年前陆泽珩送老砚台时的盒子纹路一样。他想起张奶奶在青砚斋说“泽珩蹲在竈台前缠竹篾,手指被划了道小口子”,原来有些温柔从不需要明说,像竹编的纹路,一圈圈绕着,把所有牵挂都裹在了里面。
车开出老宅时,赵玉青从後视镜看——福伯正往竹林里走,竹扫帚还靠在院门口,像在等他们回头。陆泽珩的手机响了,是陈舟打来的,他接电话时,指尖在竹节手链上蹭了蹭:“南方分部的剪彩日期定在下月中旬?好,把行程空出来……不用安排太多会面,说‘顺路去赵先生的画室看看’。”
“顺路”——他总爱用这个词,把所有“特意”都藏在“自然”里。赵玉青望着窗外倒退的银杏树梢,突然想起画筒里的竹影拓印,每张的右下角都有个极小的“泽”字印,浅得像怕被人发现,却又清晰得能认出笔锋。原来有些念想从不需要对称的回应,像竹影落在芭蕉叶上,哪怕只是偶然,也能留下长久的痕。
“周明宇说南方的画室该换冬帘了,”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卷走,“用竹篾编的,透光,像青砚斋的旧帘——你要是来剪彩,刚好能看见竹影落在《竹蕉同影》上,像我们现在这样。”
陆泽珩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竹纹把套被捏出浅痕:“好。”他的视线从後视镜扫过赵玉青膝头的保温桶,“到了南方记得把桂花糕放进冰箱,说‘张奶奶放了新采的桂花,甜得重,别坏了’——别像以前,总忘了吃。”
赵玉青没接话,只把保温桶往怀里抱了抱。桶身的温度透过衣料漫过来,像陆泽珩递茶时的指尖温度,三年前在竹下没抓住,现在却以另一种方式接住了。车过青砚巷时,他看见张奶奶站在葡萄架下挥手,蓝布帕子飘得像片银杏叶,画筒里的青瓷瓶和端溪砚轻轻碰,发出极淡的“咚”声,像在说“我们都记得”。
到车站时,夕阳正把站台染成暖金色。陆泽珩帮他拎画筒的动作很稳,指腹在筒身的竹纹上蹭了蹭——和三年前在巷口递老砚台时一样,只是这次的动作里没了那时的僵硬,多了点自然的妥帖,像在确认“这样你拎着不累”。
“进去吧,”他把画筒递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赵玉青的手背,像三年前竹下递茶时的触碰,却没像那时那样缩回,“到了给我发个消息,不用太长,说‘到了’就行。”
“好。”赵玉青接过画筒时,保温桶的提手在两人之间晃了晃,像个没说尽的拥抱,“剪彩时穿件浅色的衣服,南方的太阳烈——对了,青痕基金的展,我在《竹石图》的复制品旁留了块空白,说‘等你来了,把竹节笔给我,我补片新叶’。”
陆泽珩没说话,只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进安检口。赵玉青在拐角回头时,看见他还站在原地,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幅画——是那幅墨团的猫画,三年前他送的,画角的银杏叶被塑封得很好,在夕阳里亮得像块琥珀。
候车时,赵玉青把保温桶放在膝头,桶身的竹编纹路映在裤子上,像片缩小的竹林。他没立刻打开,只觉得掌心的温度慢慢浸进来,像陆泽珩在老宅竹林里说“好”时的声音,轻却清晰。远处的广播在报站,南方的地名混着电流声漫过来,像场即将开始的新梦,却带着老城的竹香。
他知道,这场告别不是结束。像老宅的竹会继续长高,像画筒里的竹汁会融进南方的墨,像陆泽珩说的“下次回来,教我刻竹”——有些牵挂从不需要朝夕相守,像竹节上的刻痕,哪怕隔着千里,也能在风里听见彼此的声。
高铁啓动时,赵玉青从车窗看出去——陆泽珩还站在站台的银杏树下,猫画被他举得高了些,像在说“我还在这儿”。车窗外的树影倒退得越来越快,把老宅的竹丶青砚斋的银杏丶站台的人影都揉成了一片暖,像幅没干的画,留白处写着“我们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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