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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腊月二十五的清晨,厂食堂的烟囱比往常早半个时辰冒起了烟。
竈房的青砖地被泼了三遍井水,李师傅把林秋教他的红烧肉秘方贴在竈台边,对着泛黄的纸页琢磨火候,袖口沾着的酱油渍蹭在围裙上,像朵没开好的花。“今天可得拿出真本事,”他对着锅沿的倒影理了理头发,“不能让小秋觉得我这徒弟没长进。”李师傅在竈台前捏着冰糖往锅里撒时,指腹在糖块上碾出细碎的糖粉——这是她教的诀窍,碎糖更容易炒出均匀的琥珀色。油星子溅在他袖口的补丁上,他却浑然不觉,眼里只盯着锅里翻腾的肉块,像守护着什麽稀世珍宝。
张主任拎着两斤刚杀的活鱼走进来,鱼鳞在晨光里闪着银亮的光。他蹲在木盆前刮鱼鳞,刀片划过鱼身的“沙沙”声里,他忽然想起去年暴雨天,林秋背着发烧的帮厨丫头去医院,回来时浑身湿透,却先把食堂的账本抱在怀里。“这鱼腹的肉最嫩,”他用刀尖在鱼腹划开浅浅的口子,往里面塞了片生姜,“小秋总说吃鱼腹不卡喉,当年她第一次剖鱼被刺扎哭的样子,倒像是昨天的事。”他往盆里倒水时,声音比平时温和了些,“当年她刚来时,连剖鱼都怕,现在倒成了咱们食堂的顶梁柱。”说罢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攒了半月的细盐——蒸鱼用这种海盐才够鲜,是托海边的战友捎来的。
帮厨的小丫头正帮厨的小丫头站在面案前,把面团揉得“砰砰”响。她特意往面里多加了个鸡蛋,按秋姐教的法子揉出筋道,擀面杖擀出的面皮在案板上打着旋。“最後一次给秋姐做韭菜盒子了,”她往馅里撒虾皮时,泪珠滴在翠绿的韭菜上,“得把褶捏得密些,像她教我的那样,咬一口能拉出金丝。”蹲在地上摘韭菜,指尖被冻得通红。她把最嫩的韭菜心挑出来,打算做秋姐教她的韭菜盒子。“这是最後一次给秋姐帮忙了,”她往韭菜上洒水时,泪珠“啪嗒”掉在菜叶上,“得让她到了部队还能想起这味道。”
王大姐抱着坛自己腌的酸豆角进来时,坛口的泥封还带着新鲜的湿意,刚开封,酸香就漫到了竈房外,菜刀起落间,豆角段码得整整齐齐。“小秋总说我这酸豆角配粥最香,”她揭开坛盖的手有些抖,酸香混着水汽漫出来,呛得人直打喷嚏,“当年她为了帮我凑女儿的学费,悄悄把嫁妆里的银镯子当了,当年她把钱往我手里塞时,说‘救人比首饰金贵’,这份情我记一辈子。”她往碗里拌香油时,手微微发颤,“这坛子豆角腌了整整一年,就等今天给她送行,让她到了部队也能尝到家里的酸香。”
竈房的铜吊锅里,小米粥正咕嘟着泛起米油。李师傅的红烧肉在砂锅里哼着小调,张主任的清蒸鱼在笼屉里舒展腰身,小丫头的韭菜盒子在鏊子上鼓起金黄的肚皮。衆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像幅热闹的剪影画,每个动作里都藏着没说出口的话
林秋推开食堂门时,正撞见李师傅举着锅铲的手悬在半空,像尊没上好发条的木偶。“你们这是……”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张主任往竈房外推,“今天你是贵客,坐着等吃就行,让我们也伺候你一回。”
竈房里很快又热闹起来。李师傅颠勺的声音“哐当”响,张主任的刀在案板上“笃笃”敲,小丫头擀面皮的擀面杖“呼噜噜”转,王会计切酸豆角的“嚓嚓”声混在其中,像支杂乱却暖心的交响曲。
林秋透过门缝往里看,见李师傅左手还下意识地护着左臂——那是当年为救她被烫伤的疤。张主任给鱼身划刀时,特意在鱼腹深处留了道浅痕,那是她教的“藏鲜”技法,能让葱姜的香味渗得更透。小丫头捏韭菜盒子的褶时,拇指上还沾着点面粉,和她第一次教她时的模样一模一样。
正午的阳光漫进食堂,菜一盘盘往桌上端。红烧肉颤巍巍地卧在砂锅里,油亮的肉皮上撒着把翠绿的葱花;清蒸鱼躺在白瓷盘里,葱丝姜丝摆得像朵盛开的花;韭菜盒子金黄酥脆,咬开时能看见里面翠绿的馅心;酸豆角炒得油光发亮,旁边还摆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
食堂的八仙桌被擦得发亮,木纹里还留着常年盛菜的油香。林秋刚被按到主位上,李师傅就端着砂锅往桌中间放,红烧肉在碗里颤巍巍晃,油星子溅在蓝布桌布上,像落了几颗金豆子。“快尝尝,”他往她碗里夹了块带皮的,筷子尖的肉皮“啪嗒”掉在碗沿,“这糖色炒了三遍才成,比你教我的那次还亮。”李师傅非要让林秋先尝红烧肉。“怎麽样?”他搓着手,眼里的期待比竈台的火苗还旺。林秋咬了口,肉香混着冰糖的甜在舌尖化开,和她教的味道分毫不差,只是眼角忽然有些发潮:“比我做的还好吃。”
张主任拎着酒瓶过来,木塞拔出时“啵”地响。他给每个人倒酒,到林秋面前却换了碗小米粥:“你不胜酒力,这米油熬得厚,就当是酒了。”酒液在粗瓷碗里晃,映着他鬓角的白发——去年还是黑的,这半年为了食堂的事,竟白了小半。
小丫头把韭菜盒子往林秋手边推,烫得直搓手。“您看这褶,”她指着盒子边的花纹,眼里闪着期待的光,“我练了半个月,总算捏出您说的‘百褶边’了。”林秋咬开盒子的瞬间,韭菜的清香混着虾皮的鲜涌出来,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咽——这味道里,有小丫头半夜在竈房练习的身影。
王大姐往她粥里舀了勺酸豆角,酸香立刻漫开来。“配着粥吃,解腻,”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红了,“当年你当镯子的钱,我连本带利攒够了,等开春让你男人捎去部队,可别再委屈自己。”酸豆角的酸辣呛得林秋鼻尖发酸,她赶紧扒了口饭,米粒粘在嘴角,被小丫头伸手擦掉。
李师傅忽然端起酒碗:“我这徒弟笨,当年总嫌你教得细,现在才知道,那是怕我走弯路。”他仰头灌了口酒,喉结滚动的声响里,混着窗外北风的呼啸。张主任跟着叹气:“往後食堂的烟囱再冒烟,就少了个算着账还惦记大家口味的人了。”
林秋往每个人碗里夹菜,筷子碰到李师傅的碗时,发现他的指关节肿得发亮——那是常年颠勺落下的风湿。“这红烧肉的方子,我抄了份给李师傅,”她从布包里掏出纸页,上面的字迹被磨得有些模糊,“还有蒸鱼的火候,小丫头也记熟了,往後啊,你们照样能吃着这些菜。”
小丫头忽然趴在桌上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可做这些菜的人不一样了……”李师傅刚要骂她不懂事,自己却先红了眼眶,转身往竈房走,说要再添个菜,背影在门框里晃,像株被风吹弯的老玉米。
最後一碗小米粥见了底,林秋把空碗递给张主任,发现碗底沉着颗红枣——是王大姐偷偷放的,说“出门遇甜”。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桌上,把每个人的影子叠在一块儿,像幅舍不得分开的画。
离别的时候,小丫头往她包里塞了袋烤得焦脆的锅巴,说是“闲了嚼着玩”;李师傅把那本红烧肉秘方塞进她手里,封皮上多了行字:“徒弟李铁柱记,林秋师傅教”;张主任揣了本笔记本:“啥时候回来,竈房的火都为你留着。”里面是食堂所有人的签名,每个名字旁边都画着个小小的笑脸。“这是我们凑钱给你买的笔记本,”他把本子往她手里塞,“到了部队接着记你的菜谱,等我们去看你时,还得吃你做的饭。”
林秋翻开本子,见李师傅的名字旁边画着口小锅,张主任的名字旁是颗五角星,小丫头画了朵韭菜盒子花,王会计的签名下是串酸豆角。最後一页空着,留了行字:“等你回来填。”
林秋走出食堂时,怀里的布包沉甸甸的,菜香混着人情味,比任何行囊都暖。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她回头望,见衆人还站在门口,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像排守着竈房的桩子,在寒风里一动不动。夕阳把食堂的烟囱拉得老长,里面飘出的饭菜香混着炊烟,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推着她往未来的路上走。她知道,这些味道会跟着她去部队,在每个想家的夜晚,从记忆里跑出来,暖着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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