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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上的舞者（第1页）

广场上的舞者

再睁开眼睛时，季节发现自己抱着一条结实的手臂，就像抱着长条抱枕。那手臂压在她的胸前，却没有让她做噩梦。擡头一看，小条已经醒了，正紧紧盯着她，那双眼睛里又出现了炙热的丶狩猎的神色。他好像深感痛苦，又满怀快意，既艰难克制，又极度渴望。

对上她的目光，小条问：“今天身体好点没？”

季节恩了一声，又闭上眼睛，整个人蜷缩在小条的手臂上，把他当成了窝。她的一只手还轻轻握着他的一个大拇指。耳边传来喉结上下滚动的声音，还有粗粝的低喘声。接着是沉闷的声音：“还不起吗？”

“我上午没排课。”季节松开他的手臂，翻了个身继续睡了，“你先上班吧，我再睡会儿。”看那架势，好像她才是这房子的正主。

小条用手肘支起上身，郁闷地凑了上来：“狠心的女人。”他的手指轻轻拨动着季节脸边的头发，看起来很想向她泣血陈诉这一夜的遭遇。但季节真的又进入了半睡眠状态。她只听见小条在她耳边说：“不许睁眼看，我要起床了。”

上午十点半，季节终于醒了。生理期之前的疲劳症状，在昏睡十小时之後得到缓解。小条已经出门上班去了，桌子上摆着他给季节准备的早饭，有自制的三明治，牛奶，果盘，此外还煮了一碗米汤，性平味甘，生津健脾，是上佳的病号餐。桌子上有张纸条，写着刚劲方正的三个大字：病猫餐。

季节将一桌早饭一扫而空，然後拍了洗干净的空盘子发给小条：“感谢室友的馈赠！”

那边立刻难以接受自己的身份：“我是室友？？？”

季节又说：“这是我住过的最好的民宿，不愧是民宿投资人严选，五星好评。”

“……”传纸条幽怨地回复道，“还提供人肉抱枕，是吧。”

今天是老年初级班的第三堂课，季节提前来到教室。想不到老年学员们比她更早，正站在一起叽里呱啦地用沪语聊天，或是三两一夥，切磋前几节课的动作。

崔老师神通广大，营销有方，从城市各个角落发掘出老年交谊舞爱好者，而後循循善诱，对他们说海派老克勒历来洋气时髦，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要跳就应该跳正宗国标舞，而不是本土化了的慢三快三。在这种煽动人心的话语中，大爷大妈找回自我，纷纷报名课程。

站在一群丝绸长裙丶开司米外衫丶雪白衬衣和笔挺西裤之间，季节觉得自己的廉价舞蹈上衣和起球舞蹈裤显得十分敷衍，甚至让她感到心虚。开始上课之前，老阿姨们还从自带的保温杯里倒出黑咖啡，慢慢啜饮，让季节感到时间节奏都放缓了。从老年学员的交谈里，她大致听出有人生活水平在下降，但依然保持整洁体面，腔调十足。

她在想自己有一天也会满头白发，那时她的体格将会衰落下去，脸上长出皱纹，她会坚持着精美的生活风范吗？如果老D他们听了，一定会说，季总，你有过精美的生活风范吗？

音响一开，老年学员们自动在教室里站成两行，由季节带着热身。而後是正经的华尔兹组合，教课时季节保持高度警觉，不加入下腰丶踢腿或鞋跟旋转的动作。同时眼观六路，从镜子里看着身後的两排，时刻留意是否有人身体不适，或脚步交缠丶呈现绊倒的趋势。

她用一种激励人心的语调对他们说：“叔叔阿姨，我们不是业馀的舞者，我们是在业馀时间学习专业的舞蹈。”

好在这群老年学员身体素质良好，眼神清亮，手脚利落，记舞步虽然略慢，但课後会自觉巩固。就是一到课间休息时，他们就会用老一代的沪式普通话对季节说，以前他们都是去广场上跳交谊舞的，快三慢三，北京平四，都会跳，广场舞队伍会特聘老师来现场教动作。他们还说广场舞老师好，曲子也好，品味嗲的。说得季节直浮想联翩，她想象出一群神采奕奕的老人在阳光下的广场上旋转。

至于那曲子有多好，她却怎麽也想不出来。毕竟在开班之前，崔老师和季节面对面坐在一起，广泛检索，头脑风暴，讨论了好几天，才选定了舞曲：民乐版《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季节想不出老人们口中的广场舞曲子到底有多好，竟令他们念念不忘？

于是她一边像孙女一样点头称是，笑意盈盈，一边用圆润的播音员嗓音问：“阿姨，您说的这个广场舞在哪里呀？叔叔，您说的那个呢？”

季节担心学员会逐渐流失。她决定亲自去卧底考察一下。

今天就是和阿歆约定见面的日子，下午四点，季节携一幅“歇云躺板亭”的书法，准时出现在阿歆家。阿歆立刻大声叫好，把这幅字贴在了冰箱上。这一带远离市区，新修的马路较为开阔，推窗即见绿色。两人坐在阳台上吹风，聊了一会儿近期的工作。

恰好附近就是老年学员报出的广场舞据点之一，是个街心广场。在家里吃了披萨丶看了电影之後，季节来到这片广场考察，阿歆陪同她一起。正是傍晚时分，广场舞成员吃过晚饭，陆续到场。两人坐在凉亭里观察动态，一边谈天说地，不耽误玩。

这些广场舞成员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老阿姨们身穿统一的黑色连衣舞裙，裙摆边缘镶金边，一转起来就像黑色的倒扣花朵绽开。爷叔们基本都是衬衣和长裤，也有的穿着带领的短袖，又让季节想起了小条的POLO衫。她悄悄拍了一张发给小条，相信他看了以後能够当场明白含义，并气得翻白眼。

阿歆用肩膀顶了季节一下，低声说：“看！要开始了。”

季节连忙擡起头来。果然，成员们聚集在广场中央，排列成方阵。一位啤酒肚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在方阵最前面。一开始季节以为他是过路人，还想这人怎地如此没有眼力见，站在人家跳舞的队伍前。後来发现这人竟是他们的舞蹈教练。

啤酒肚男手持麦克，十分专业地喂喂了几声。无袖紧身T恤绷在他肚皮上，露出两个膀子。他在凉风中毫不打怵，声音十分稳健，从略带嘈杂声的话筒里传出来：“朋友们你们好吗？！”

一片呼声响应。他深情款款地说：“今晚，谢谢小娜的邀请，小娜的声音非常甜美。”说着，他把目光投向方阵中一位约摸六十出头的阿姨，那阿姨羞涩地微笑着。

季节和阿歆对视了一眼，嘴角都在抽搐。

啤酒肚男继续说：“在今晚开始之前，我先为大家献唱一曲，好不好？”小娜阿姨默契地打开了音乐，曲声响起，啤酒肚男开始演唱情歌。他一手拿着麦克，一手伸向斜前方，挺起胸膛，表情陶醉。接着音乐进入间奏，他扭动着灵活的身段，脚步变幻利落，可谓唱跳俱佳。这下季节和阿歆相信他的确是会跳舞的教练。

季节吹了一声口哨，带头喝彩起来。阿歆也在拍巴掌，朗声说：“真不错。”啤酒肚男冲这边莞尔一笑，然後大声宣布：“好，我们今晚的训练正式开始。”

在他的口号声里，两两一对的舞伴开始练习基本步。练了两遍，啤酒肚教练说：“好，大家跳得很棒，我们可以跟音乐了。今晚小丽的发型很美，小芬的动作很优美……”挨个夸奖过一遍之後，教练打开了舞曲。霎时间，《酒醉的蝴蝶》的旋律响彻夜空，动感节奏伴随销魂歌词，在街心花园里盘旋滑翔。

……

季节将今晚的考察情况记录在手机上，准备回去再和崔老师从长计议。阿歆拍着她的肩膀说：“你这任重道远啊。首先你得换上这首歌，其次你得会夸人，再次你得表演节目暖场……”

“我觉得吧，我甚至可以再创新一下。”季节捏着下巴，深沉地说，“我可以把歌曲换成《舞女泪》，你觉得怎麽样？”

阿歆真诚地说：“以後我遇到这类歌曲，会发给你的。”

两人嫌音乐声盖过了说话声，就沿着马路往外走去，离街心花园越来越远。阿歆故意坏笑着问季节，今天怎麽不用陪她的条子？季节豪爽地一挥手：“诶，怎麽能见色忘友，我不会冷落老朋友的。”

阿歆两手在背後交握，边走边往上拎着，一下一下。秋风吹得树叶飘零，满街的声音都被吹走了。又往前晃了一会儿，阿歆说：“我可能要回老家去了。”

季节的脚步停住了，阿歆也随之停住。季节感到非常意外：“怎麽要走了？换工作吗？”

“是，准备回老家找工作去。”阿歆静静地说，“你知道的，我想有自己的房子，但是在这个城市，我只能买老房子，三十平，还很贵，我不想这样。”

两人又开始往前走。季节慢慢地说：“虽然很舍不得你，但肯定还是希望你能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我老家真的挺好的，你以後可以来玩。”阿歆转向季节，向她描述自己的家乡，“街边就是海，常常有晚霞。”

季节被她描述的画面打动了。她靠着阿歆的肩膀，说：“我现在比原先自由了，学校会放寒暑假，以後聘了新老师，我的课时也可以减少。到时候，我肯定去找你玩。”

阿歆由衷地说：“恭喜你实现了理想。”顿了一下，她又说：“我也想要自由一点，我希望回老家以後可以找一个准时下班的工作，然後养一只猫。你来了，可以撸猫。”

季节觉得很伤感，但她说：“我们都会实现理想的。”

後来，阿歆把季节送上了公交车。夜色阑珊，公交车驶上盘旋的立交桥，季节看着车窗外，桥的两侧就像幽深黑暗的峡谷，看不见底。他们像是开在空中。峡谷里亮着星星点点的橘色小光点，让她想起小条身上的温度。鬼使神差地，她提前几站，在三街坊附近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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