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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第1页）

二九

焦灼在心底煎熬，如蚁噬骨。江清知道凭自己无法撼动父母的铁石心肠，唯一能拖延丶能转圜的，或许只有那位愈发冷寂深沉却掌控着江府真正走向的兄长。

夜色沉如水墨，星子疏淡。江清避开侍女的耳目，脚步轻悄地来到兄长江楚的书房外。书房门微敞，泄出一点昏黄的灯光，像一只倦怠的眼。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擡手轻轻叩响了门扉。

“进来。”里面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沉而冷，毫无温度。

江清推门进去。屋内的景象与三年前无甚变化，书案後的人亦如是。

江楚一身墨青色深衣，伏案批阅商行账册，高大的梨木靠椅将他大半个身影笼在烛光难以尽照的阴影里。案角的白玉镇纸在烛火下散着幽冷的光，将他本就过于苍白的侧脸映得几乎透明，下颌线条如刀削般锐利。他并未擡头，笔墨声不曾停顿，整个书房里只听得到纸张翻动丶笔尖落墨的细微声响。

没有想象中的斥责或冷淡疏离。甚至在她靠近书案时，那目光也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江清立在案前，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三年时光，那个会在兄长面前撒娇胡闹的娇小姐早已远去，留下的只有谨慎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兄长的平静，反而比任何言语都更显疏冷，仿佛两人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丶厚厚的冰障。

“哥……”她艰难地开口，声音不自觉地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江楚终于停下笔。一滴浓墨在光洁的宣纸上缓缓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痕。他微微擡首，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了一下，终于映出了江清局促不安的身影。他没有应声，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那目光深邃得令人心慌。江清被他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那些在腹中打了千遍万遍的草稿似乎都在瞬间支离破碎。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住了裙裾，指甲隔着薄薄的丝绸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让她稳住了濒临崩溃的声音。

“……我……我不愿议亲。”她鼓起勇气，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江楚眼中波澜不起，只极淡地“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旋即目光又落回账册，那姿态似乎表明这不过是件微不足道丶甚至不值他分神的小事，与他此刻关注的一笔重大款项去向相比，根本无足挂齿。

“我不是任性！”江清见他这般反应，心中又急又恼，一步上前，急切地剖白心迹，“秦家……我根本不知那人是什麽样！我……我心里有人了！”

江楚翻动账册的手微微一顿。那墨色的丶长长的睫毛缓慢掀起，重新望向妹妹。这一次，那沉寂如水的目光终于带上了某种审视的意味，不再是完全的漠然。那目光如同带着冰冷的解剖刀，直直切入她内心的慌乱与羞赧之中，令她无处遁形。

江楚淡淡开口：“谁？”

江清二十多岁了，头些年想嫁的人没嫁成蹉跎了几年，和她差不多年岁的王二娘孩子都有了两个。

江清被他看得面颊发烫，但话已至此，再无退路。她一咬牙，将最後的倚仗托出，声音低得几乎如耳语，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是个……是个秀才，姓周……”她的声音哽了一下，随即更清晰地补充道，“他说了，待他今秋考中举人，一定……一定立刻上门……求娶！”

“秀才？”江楚薄唇微啓，终于吐出两个字。语气平淡无奇，听不出是嘲讽还是陈述。但这两个字在寂静的书房内落下，却像是冰雹砸在江清心头。

门第不高。四字无需言明，早已刻在两人的骨子里。

江清的心猛地沉下去，绝望如同冰冷的蛇缠绕而上。她眼中瞬间蒙上泪水，几乎是下意识地扑到书案旁，不顾平日维持的仪态，用力抓住了兄长的衣袖。

她仰着脸，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哀求：“哥！求求你！帮帮我！只拖一些时日，就拖一些日子……等他……等他中举！拖到那时就好！你如今是……是家里说话最管用的！求你了！”

泪水终究滑落下来，滴在光滑沉冷的梨木书案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微微发着抖，所有的骄傲丶试探丶侥幸，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卑微的恳求。那滚烫的泪，落在江楚手臂上，透过薄薄的衣料，烙下一丝灼人的温度。

江楚静静地垂眸看着妹妹。她不再是七年前他离家时那个骄纵无忧的女孩了，眼底的慌乱丶执着和孤注一掷的勇敢，都在昭示着她真实的投入。那双攥紧他衣袖丶微微颤抖的手，像极了多年前那个暴雨将至的傍晚，他曾想伸向另一个方向丶想抓紧些什麽丶却最终徒劳收回的手。

那一瞬间，有什麽极其冰冷坚硬的东西，在江楚心湖深处极其微弱地松动了一下。并非对眼前少女情爱的理解或赞同，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触动——他们都想抓住些什麽，最终却都深陷于无形的网罗。只不过，那时的他，连一个开口求人拖延的机会都没有。

这世上，有些事，终究是来不及的。

“你知道吗？”江楚轻轻开口，“沈照当时……也是秀才了，只差一步，若他能得中举人……”

只差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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