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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第1页）

二八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风也停止了流动。

江楚看着她盈满泪水的丶沉浸在自我感动里的眼睛，那张曾激起他些许怜悯，落水後惊惶惨白的小脸似乎重叠在她如今的容颜之上。然而，那怜悯早已烟消云散，此刻剩下的是剥开真相，近乎残忍的冷静。

他轻轻合上账册，动作不急不缓，如同在进行一项仪式。目光直视着唐茹，不带丝毫感情地，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可那时把你从水里拉出来的……是沈照。”

唐茹手中的丝帕掉落在地。

死寂。一种被剥夺了一切根基的空洞死寂瞬间席卷了她。那双刚刚还闪烁着回忆光芒的美丽眼睛，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神采，瞳孔放大，定定地看着江楚，仿佛听不懂这几个字排列在一起的含义。

“你……你说什麽？”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濒死般的颤抖。

“把你从水里拽出来的人，是沈照。”江楚重复了一遍，语气如同陈述一个再平淡不过的事实，那字句却像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深刻地割裂着唐茹最後赖以支撑的幻象，“你该当知道，我自小多病，那日抛下去一根枯枝，便是我全部的力气了。”他甚至轻轻摇了下头，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我记得你被拖上岸後，吓坏了，只顾着抓住最近的丶衣裳还算体面的人不放……那是我。”

真相像一场毫无预兆的丶冰冷的泥石流，彻底吞噬了唐茹。三年的婚姻，三年的委曲求全，十几年的倾慕……原来都建在一个荒谬绝伦的错误之上！她视为救赎光明的天神，原来并不是他！而真正把她从深渊里拉出来的那个人，那个被她鄙夷丶被她斥责丶差点被她打死丶被她拿来当作刺激丈夫却被丈夫刻在骨髓深处的名字……竟然才是她的救命恩人？！

“不……不可能！”唐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脸色惨白如纸，踉跄着後退一步，撞在冰冷的雕花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理智告诉她这极可能是真的，是江楚拿来羞辱她的最残忍的利器，可情感上她宁愿死也不愿相信！“你骗我！江楚！你……你怎麽可以这样对我？！”羞愤和绝望让她几乎窒息，所有被压抑的情绪像火山一样爆发，“我唐茹在你眼里，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吗？！我这些年……”

江楚淡然接上去，“你这些年……不过错付罢了。”

“哎呦！这是闹什麽！”一个急切又带着圆滑的声音打断了唐茹失控的控诉。江清匆匆走进来，目光飞快地在兄嫂两人之间逡巡，显然是闻风而来，“嫂子莫恼！大哥你也真是，嫂嫂一片真心，你怎麽能说这样的话？夫妻之间，哪有深仇大恨？沈照那事儿早就翻篇了，提他做什麽，徒惹嫂子伤心……”

江清的出现像泼了一盆腻子，试图抹平刚刚撕裂的创口。她惯会做和事佬，言语殷勤，无非是劝慰唐茹消气，暗示江楚要怜惜美人恩。她打着圆场，想把这场触及灵魂根基的冲突，重新拉回到家庭琐碎的小吵小闹层面。

然而，那裂痕已深如沟壑，如何能抹平？

江楚淡漠地扫了一眼喋喋不休的江清，那眼神让江清一噎。他不再理会屋内的闹剧，径直起身向外走去，墨色的衣摆拂过门槛，没有一丝停留，只留下身後屋内难堪的死寂，和江清尴尬的叹息声。

唐茹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连眼泪都忘了流。江楚那句冰冷的话在她脑海里反复轰鸣。不是谎话……江楚不屑于在这种事上说谎。一股灭顶般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手脚冰凉，眼前阵阵发黑。她甚至忘了去听江清絮絮叨叨的劝解。

江楚离开了那座精美冰冷的牢笼。

马车驶过喧嚣的市井，碾过青石板路，最终停在临街一家挂着“丰源杂货铺”招牌的铺面前。铺子里人来人往，生意比三年前兴旺了不少。小满站在柜台後对账，时不时指挥着夥计搬运货物，见江楚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脸上带着明显又复杂的恭敬：“东家……”

小满的铺子从松林堡开到奚城，江楚以最低的价格，将临街最繁华地段的铺子租给了他。

王二娘抱着孩子，给江楚端上一杯热茶。

没有特别的寒暄，江楚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在井然有序的货架和账簿上掠过。他开始逐步接管江氏，这些父亲随手打发出去的丶与沈照有着隐秘联系的小産业，也自然地回到他视线之下，成为他庞大商业版图中不起眼却又触手可及的一个点。

他安静地翻看账簿，询问几句经营情况，给小满一些指令。他处理这些事务时冷静丶精准丶不带丝毫个人情绪。

小满总说，江楚和沈照，无论科考还是经商，都能做到最好，这二人合该一辈子站在一起才对。

江楚在铺子里停留的时间比预期的稍长。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江府的马车才重新驶回那条寂静宽阔的街道。

栖梧院廊下，那盏精巧的琉璃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远远地，江楚便看见廊下那抹鹅黄的身影。

唐茹不再是端坐的姿势。她蜷缩在冰冷的栏杆旁，精致的发髻散乱不堪，金钗斜坠，发丝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鬓角。她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丶无声地抽动着，压抑到极致的恸哭让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晚风吹过，吹动她散开的衣袂，也吹动了江楚的心绪——不是心疼，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看着一只飞蛾执着地扑向早已熄灭的灯火最终被灼伤的冷漠的悲悯。她这些年，不过是在错认的偶像前，燃烧了一段荒唐的青春。

江楚的脚步未停，准备如往常一般，漠然地丶无声地绕开这片悲伤的沼泽。

然而，当他走近的瞬间，那埋头哭泣的女人却猛地擡起头！

泪水冲花了那精心描画的嫣红口脂，在她脸上划下凌乱斑驳的红痕，像一道道淋漓的血泪。那张年轻秀丽的脸此刻被一种巨大的幻灭和痛苦扭曲，眼睛肿得像熟透的桃子，而最刺目的，是她眼中燃烧的，那是一种混杂了极致的羞愤丶被欺骗的绝望丶以及对眼前人刻骨怨恨的目光！

那目光，穿透了朦胧的夜色，如同淬了毒的箭，狠狠扎在江楚的眼底！

江楚的脚步，第一次因为眼前这个女人而停顿了一刻。

唐茹死死地盯着他，嘴角却咧开一个诡异的丶无声的笑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血的冰屑：“江楚……好……你很好……”

她没再说下去，只有那无边的怨恨，如同实质的冰冷，缠绕在廊下的晚风中。

江楚漠然地迎着她绝望而怨毒的目光，那沉寂的眼波，一丝涟漪也未曾惊起。他绕开那蜷缩在阴影里的崩溃身影，黑色袍角划过地面，没有带来一丝温暖，只有无尽的寒凉，一步一步，走向那同样冰冷空旷的栖梧院深处。

身後，是女人被彻底撕碎尊严和信仰後，更加撕心裂肺的悲泣，再无任何遮掩，在沉沉的夜色里，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那哭声，不是委屈，不再是娇嗔，而是灵魂被活生生碾碎後发出的丶绝望的哀鸣。　　时令流转，又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联姻棋盘在江府後宅无声铺开。雕梁画栋间透出的浮华依旧，却难掩内里日益增长的沉郁暮气。江夫人拈着手中的佛珠，目光掠过廊下开得有些颓靡的芍药，眉心积着化不开的愁绪。

江父则略显烦躁地拂开下人新奉上的冰湃时新果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清儿年岁不小了，性子也该收收。城南秦家二公子年少有为，秦家与我们也算门当户对，早些定下才好。你去看看她房里，有什麽缺的，只管开库房补齐，万不能在秦家面前失了体面。”

这“门当户对”四字，如同一层金漆，粉饰着深宅里的所有精算。江夫人无声叹息，默默应是。她对小女儿的婚事也颇有微词，奈何丈夫主意已定，由不得她置喙。

消息传到江清所居的“漱玉轩”，却似冷水滴入滚油。廊下，江清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指尖紧紧揪住一株无辜的萱草嫩叶，泄愤似的用力碾磨着。那翠绿的汁液染上了葱管般的指甲，也染上了她眼底压抑的怒火。又是这样！不问心意，只问家世，仿佛她只是一件待价而沽的珍宝！什麽秦家公子？她连见都未见一面！

“我才不要盲婚哑嫁！”她气冲冲地低吼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院墙之外某个方向，那眼中的火气悄然熄灭，浸染上一抹既羞怯又焦灼的情思。

那人与秦公子相比，身份无疑云泥之别，可……他捧着诗集立于灯下，眉目清朗丶低声吟哦的风姿，早已在她心上生了根，枝枝蔓蔓缠绕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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