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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根（第2页）

谢令姜踮脚数着今日有多少小孩在此，忽然被货郎家的驴车撞了胳膊。

“对不起，对不起。”货郎忙将车挪到一边，车上堆着新扎的竹风铃，叮咚声里混着货郎娘子哄儿子的轻语：“莫怕，便是测不出，咱们还卖糖画呢。”那男孩紧攥着半融的麦芽糖，糖丝粘在泛白的衣襟上。

巳时一到，便见镇长向前抛出一物：是一块巴掌大小丶布满铜绿的残破瓦当。它离手瞬间嗡鸣震颤，悬于半空，旋即爆发出刺目光芒！光芒如水流淌，迅速勾勒丶凝实，几息之间，一座高达三丈丶通体由古朴青石构成的巨大拱门轰然矗立。门柱斑驳，布满岁月侵蚀的痕迹，通身无一丝花纹，唯有门楣正中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古老符文，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苍茫气息。人群瞬间寂静，连货郎家那头不安分的驴也噤了声，只馀风吹槐叶的沙沙响。

这便是测灵门，很多人也把它称之为通天门。能通过，就代表有灵根，自此便能踏上修行路；不能通过，从此只能平凡于世，再无仙缘可能。

“杨大福，单土灵根！”唱名声炸开时，谢令姜瞧见胖墩儿爹的绸缎腰带勒出颤巍巍的肉褶。

灵根属性越少越好，而单灵根可是能进入他们这的第一大派清虚门的，这小子前途无量啊。

开头便出现一个单灵根，镇长心情很是不错，待得大家热情消了些便继续进行检测。

货郎之子正巧排在谢令姜前头，迈进测灵门的瞬间，门柱连萤火般的微光都未泛起。男孩怔怔退出来，忽地蹲在地上，把脸埋进沾满糖渣的掌心。他肩膀无声地耸动。货郎娘子手忙脚乱地用围裙替他擦脸，可那眼泪混着糖渣，越擦越花。一个竹风铃从车上滚落，清脆地砸在地上，竹片散开，在地上划出几道凌乱的线。男孩猛地擡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沉寂的石门，像是要把它烙印在灵魂深处。货郎重重叹了口气，弯腰默默拾起散落的竹片，粗糙的手指拈过断开的篾丝，那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日头爬上桑树梢，谢令姜的绣鞋已被晨露浸透。迈进雾气的刹那，她仿佛嗅到水庆府那株枯桃的花香。

青红藤蔓缠绕门柱的刹那，谢令姜只觉一股暖流自脚底轰然冲上头顶，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拉长丶扭曲，色彩变得无比浓烈又无比陌生。她清晰地“听”到脚下枯草奋力抽芽的细微声响，“闻”到远处槐花蕊心最深处的一缕甜香。体内仿佛有什麽东西被猛地唤醒，像沉睡的种子破开了坚壳，一股陌生而强大的力量在她四肢百骸间奔涌冲撞，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镇长打翻茶盏的惊呼丶母亲滚烫的泪珠砸在发顶的触感丶父亲手中糖画簌簌落下的金屑……所有这些声音和画面都变得异常清晰又异常遥远，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惶恐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真的，一脚踏入了那个只在故事里存在的世界。

“我们姜姜……”蔡琰的泪珠子砸在女儿发旋上，洇开浅浅的水痕。谢庄举着糖人摊子上最大的凤凰糖画，琥珀色的糖翅在风里簌簌落金屑。三尾蹿上树梢，惊飞了啄食糕饼渣的麻雀。

卓文後从人堆里挤过来，褪色的三清铃缠着新编的桃红丝縧：“姜姜以後就是小仙女啦！”两个小姑娘头碰头分食糖画时，谢令姜瞥见货郎一家收拾风铃的背影。驴车上垂落的竹片映着夕阳，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像道未尽的符。

是夜谢家竈房飘出八宝鸭的香气。蔡琰翻出压在箱底的缠枝莲酒具。谢令姜偷抿父亲杯中的梨花白，醉眼瞧着母亲将传讯纸鹤收进荷包。

次日，谢令姜瞧见货郎之子缩在墙角。她解下绣着三尾的帕子递过去：“上回你帮我修竹蜻蜓的手艺，比仙法还厉害呢！”

男孩攥着帕子擡头，见日光透过槐叶在她发间织出金网。多年後他成为玲珑阁首匠师时，总在机关雀翅内侧刻一朵小小槐花。

测出了灵根，谢令姜就不能在原来的学堂继续学习，她需要去离水庆府不远处的清虚门修行。

清虚门此次前来接新弟子的人是一个名叫白洛的玄衣修士，脾气挺温和，给了他们十天的时间收拾要带的物品，嘱咐最紧要的是与亲朋好友告别，此一别，只有等到他们修炼有成才能返家，清虚门虽与水庆府不远但普通人确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地方所在的。

不管谢令姜如何不舍，十日之期一到，她还是不得不与父母道别，从此踏上修行路。

啓程那日，晨光还未爬上酒旗。三尾扒着蒸笼偷啃米糕，尾巴尖沾了竈灰也不管。

蔡琰的手在藤箱里摸索着，指尖触到那包桂花糖时顿了顿，眼前仿佛还是小女儿踮脚够竈台的模样。她深吸一口气，将糖更深地塞进衣物夹层，仿佛这样就能把家的甜香也一并封存。谢令姜默默添着柴，火光跳跃在她脸上，映出强忍的泪光。她忽然伸手抱住母亲的腰，闷声道：“阿娘，我会学会传讯符的，第一个就给你们写！”三尾似有所感，也不偷啃米糕了，跳下蒸笼，湿漉漉的鼻尖蹭了蹭谢令姜的裙角。

“姜姜。”卓文後扒着门框探头，绣着青竹的布包鼓鼓囊囊。两个小姑娘蹲在後院蔷薇架下，露水打湿了裙角。

“这是夫子誊的《南华经》，还有……”卓文後突然红了耳尖，掏出个布包，“上回你说喜欢的布老虎。”

谢令姜捏着虎耳朵，想起那年春祭两人偷溜出学堂，在城隍庙後墙根分食的糖山楂。晨风掠过藤箱里叠得齐整的桃纹内襟，带起几缕桂花香。

飞舟越升越高，平安镇缩成一方小小的沙盘。谢令姜死死扒着船舷，她的目光掠过熟悉的酒肆招旗丶学堂青瓦丶自家後院那丛开得正盛的蔷薇……最终，她看见了镇南那株老槐树，在晨曦中静默着。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里卓文後送的布老虎，那柔软的触感还在。然而，飞舟已穿透云层，下方是翻滚的云海，金光万丈。三尾在她肩头抖了抖毛，适应着高空的清冽。

谢令姜松开紧握船舷丶指节发白的手，缓缓探向腰间的锦鲤荷包，里面芙蓉酥的油香混着草木清气钻入鼻端，那是阿爹的味道，也是即将踏上的丶未知仙途的味道。

她低头，看着掌心——又仿佛能感受到体内新生的丶属于木与火的灵根在隐隐脉动。过往的一切，连同那半块悬空的芝麻饼，都沉入了云海之下；而云海之上，是全然未知的新天。

白洛师兄玄衣猎猎的背影，恍惚间与记忆中那个挥剑守护的身影重叠，让她攥紧了荷包。

谢令姜坐在飞舟上，听白洛师兄给她们这些新人讲清虚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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