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醉太平(雁策)_第三章平康月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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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平康月如霜（第3页）

秦十一郎趁此机会，用手肘狠狠捅了一下呆若木鸡的魏慕白，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慕白兄！机不可失！就是此刻！快！”他的眼神死死盯着那些正沉浸在剑舞馀韵中丶情绪高昂的郎官们。

魏慕白浑身一颤，如梦初醒！巨大的机会与更巨大的羞耻感同时攫住了他。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那卷用半旧青布仔细包裹的行卷。包裹布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紧张的汗渍与体温。他猛地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主位王大人面前，再次深深一揖，几乎将头埋到地上，用尽全身力气，双手将那卷承载着他身家性命和全部尊严的纸卷，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屈辱而嘶哑变形：

“晚……晚生拙作……呕心沥血……恳请……恳请王大人……诸位郎官大人……不吝……不吝斧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血块，在寂静下来的雅间里，清晰得如同丧钟！

王大人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丶凝结。他随意地“唔”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擡一下。侍立在他身後丶一直如同影子般沉*的随从，面无表情地跨前一步，动作机械而冷漠，像接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随手将那卷青布包裹的行卷接了过去。然後，在魏慕白近乎窒息的目光注视下，那随从看也没看，便将其随意地丶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地，压在了王大人面前案几的一角——那里，正放着一盘吃剩一半丶油腻腻的樱桃毕罗（带馅面点）！油渍瞬间便浸透了包裹的青布边缘！

那卷寄托了魏慕白和整个青州魏氏卑微希望的诗文，就这样，像一块肮脏的抹布，被淹没在满桌的玉盘珍馐丶金杯银盏的狼藉之中，被樱桃毕罗的甜腻油污所玷污！

王大人甚至没有朝那个方向投去一丝馀光，便已举起手中金杯，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转向场中微微喘息丶香汗淋漓的苏小小：“苏行首此舞，真乃人间绝响，倾国倾城！当浮一大白！来，诸位，共饮此杯，为苏行首贺！”

“为苏行首贺！”

“贺！”

衆人齐声应和，纷纷举杯，炽热的目光丶谄媚的笑容，瞬间如聚光灯般重新聚焦在场中那光彩照人却又疲惫不堪的舞者身上。魏慕白？那个捧着破纸卷的青衫寒士？仿佛从未存在过。他和他那卷被油污的行卷，不过是这盛宴角落里一粒微不足道丶瞬间被扫入垃圾的尘埃。

魏慕白僵在原地，如同被九天玄冰瞬间冻结！脸上最後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惨白如金纸。巨大的丶足以撕裂灵魂的羞耻，混合着冰冷的丶深入骨髓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吞噬丶碾碎！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丶推到闹市供人肆意嘲弄的戏猴，在完成了最後一场可悲的表演後，便被无情地踢开丶遗忘。这满堂的衣冠楚楚，这所谓的风流雅集，这烈火烹油丶鲜花着锦的天宝盛世……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场华丽丶冰冷丶带着甜腻腐败气息的噩梦！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那个角落的绣墩上的。耳边的喧嚣——笑声丶丝竹丶劝酒丶对苏小小的赞美……都变得模糊丶扭曲丶遥远，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丶浑浊的琉璃。他眼神空洞地端起面前那只从未碰过的琉璃杯，杯中澄澈的“剑南烧春”，清晰地映出他自己那张苍白丶失魂丶写满屈辱与失败的脸！他猛地仰头，将那辛辣刺喉的液体狠狠地灌了下去！灼烧感如同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却丝毫无法温暖那颗已堕入冰窟的心！

宴席何时结束，魏慕白一片混沌。他是被秦十一郎半是搀扶丶半是不耐烦地拖拽着离开“揽月阁”，走出那令人窒息的缀锦楼的。深夜的平康坊，璀璨的灯火依旧，却仿佛蒙上了一层颓败的灰翳。喧嚣渐歇，空气中弥漫的脂粉香也透出几分凉薄的腐朽气息。一阵冷风猛地灌入巷口，魏慕白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挣脱秦十一郎的手，扑向一处幽暗巷角的冰冷墙壁，剧烈地丶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呕！呕——！

他将今晚喝下的所有昂贵的酒丶吃下的所有精致的肴馔丶强吞下的所有屈辱丶以及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统统呕了出来！秽物混合着酸水和胆汁，溅污了他半旧的青衫下摆和冰冷的墙面，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他吐得天旋地转，涕泪横流，直到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抽搐的痉挛和满口的苦涩。

就在他虚弱地扶着墙壁，用袖子胡乱擦着嘴边的污秽时，巷子深处，一阵极其压抑丶断断续续的孩童哭泣声，如同游丝般，顽强地钻入了他的耳中。

他猛地一僵，循着那微弱如蚊蚋的声音，在黑暗中竭力望去。借着远处青楼窗户透来的丶微弱而暧昧的粉红色光线，他隐约看见墙角蜷缩着两个小小的丶紧紧依偎在一起的黑影。衣衫破烂褴褛，如同挂在身上的碎布条，蓬乱的头发下是两张污秽不堪丶冻得发青的小脸。一个稍大点的女孩，瘦骨嶙峋的手臂紧紧抱着一个更小的男孩，用冻得发僵丶带着哭腔的声音，一遍遍低低地重复着：

“莫哭……阿弟莫哭……阿娘说……天……天亮……天亮……就有……就有吃的了……就有吃的了……”那声音，气若游丝，充满了绝望中最後一丝渺茫的期盼。

轰——！

这一幕，如同九天惊雷，挟裹着万钧之力，狠狠地劈开了魏慕白混沌丶麻木丶被屈辱填塞的头脑！

康萨描述的运河边面黄肌瘦丶眼神麻木的失地农人……

张五郎口中安西戍卒大雪封山啃冻饼丶喝雪水丶饷钱被层层克扣的悲愤……

自己行囊里那所剩无几丶散发着霉味的铜钱……

远在青州，父母那布满沟壑的脸上殷切到近乎绝望的期盼……

席间郎官们谈笑风生提及的范阳卢氏丶清河崔氏……

还有自己那卷被随意压在油腻毕罗之下丶浸透油污的行卷……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杜甫的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滚烫的鲜血气息，狠狠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以前读来，只觉得沉郁顿挫，感慨民生多艰。此刻亲历，这十个字每一个都重逾千钧，每一个都带着淋漓的鲜血和彻骨的冰寒！这煌煌帝都，这被万国称颂丶被史书描绘的“天宝盛世”，其金光璀璨的表象之下，掩盖的竟是如此触目惊心丶深不见底的黑暗沟壑与累累白骨？！

他踉踉跄跄地冲出那条散发着酸腐恶臭的陋巷，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丶相依为命的姐弟，也完全无视了身後秦十一郎带着醉意和嘲弄的呼唤。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丶仅凭本能移动的躯壳，深一脚浅一脚地踟蹰在长安城空旷丶死寂丶如同巨大墓xue的街道上。

头顶，一轮清冷丶孤绝的明月高悬于墨蓝色的天穹。如霜似雪的月光，无声地丶公平地倾泻下来，将巍峨森严的宫阙丶绵延厚重的坊墙丶飞檐斗拱的楼宇……都镀上了一层凄清丶惨淡丶不近人情的银辉。这月光，同样照耀着缀锦楼那金玉满堂丶笙歌彻夜的奢靡，也照耀着陋巷深处那衣不蔽体丶啼饥号寒的绝境；照耀着王孙公子们一掷千金的“快活”，也照耀着他魏慕白这个寒门士子彻底碎裂的功名幻梦。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白日里孩童们用天真稚嫩的嗓音欢唱的颂歌，此刻，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寒夜里，竟如同无数冤魂在旷野中凄厉的合唱，空洞丶冰冷丶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讽刺！

魏慕白停下脚步，缓缓地丶僵硬地擡起头，望向那轮高悬的丶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唐时明月。月光刺入他空洞的瞳孔，第一次，如此清晰丶如此残酷地让他看透了：自己与这座象征着帝国无上荣光的长安城之间，横亘着的是一条何等深邃丶何等黑暗丶何等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条鸿沟，名为门第，名为现实，名为这煌煌盛世之下，早已腐烂发臭的根基！

而在这深不见底的鸿沟之下，冰冷丶污浊丶吞噬一切的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汹涌之势，奔腾咆哮！无数像他这样，怀揣着虚幻的盛唐梦，妄图以萤火之光点亮前程的尘埃，正无声无息地被卷入其中，碾为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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