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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野寺钟声寒
长安城的清晨,像宿醉未醒的贵妇,慵懒而苍白。西市的喧嚣尚在薄雾中酝酿,只有驼铃单调的叮当和竹帚扫过青石板的“沙沙”声,在空寂的街巷间回荡,更添几分清冷。“醉太平”酒馆的门板刚刚卸下,一股混合着隔夜酒酸丶羊膻丶油腻食物残渣的气息迫不及待地涌出,又被料峭的晨风裹挟着,钻入行人的鼻腔,带着一种繁华落尽的凄凉。云十三娘正用一方半湿的葛布,一寸寸擦拭着榆木柜台那被无数铜钱丶酒渍磨得油亮的表面。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里那张空置的桌子——那是魏慕白昨日的位置。直到昨夜打烊,那抹青衫身影都未曾再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涟漪。平康坊一夜,对这个心气高洁丶视功名如性命的年轻人而言,不啻于一场酷刑。她太熟悉这种眼神了,年轻时在教坊,她见过太多怀揣梦想丶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被这金光闪闪的帝都巨兽嚼碎了骨头,吞噬了魂魄,最终化为曲江池畔的一缕孤魂,或平康坊里的一抹醉影。长安,创造奇迹的代价,往往是梦想的彻底湮灭。“吱嘎——!”一声刺耳的丶带着粗暴力量的摩擦声,猛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酒馆那扇厚重的橡木门被狠狠推开,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发出沉闷的回响。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丶混合着劣质酒气丶呕吐物酸腐味丶尘土和汗臭的污浊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灌了进来!魏慕白,就站在门口那一片被晨光切割出的丶刺眼的光晕里。他身上的半旧青衫,此刻如同刚从泥淖里捞出的破布,皱褶深陷,沾满了黄褐色的泥点丶灰黑色的尘土丶深色的油污以及几处令人不愿深究的暗色污渍。头发散乱如蓬草,几缕被汗水和呕吐物粘结在一起,紧贴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额角。眼窝深陷,眼眶周围泛着不祥的青黑,原本清澈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猩红血丝,空洞得如同被掏走了灵魂的窟窿。他佝偻着背,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只剩下被现实反复捶打丶蹂躏後的一摊烂泥。初到长安时那份带着拘谨的书卷清…
长安城的清晨,像宿醉未醒的贵妇,慵懒而苍白。西市的喧嚣尚在薄雾中酝酿,只有驼铃单调的叮当和竹帚扫过青石板的“沙沙”声,在空寂的街巷间回荡,更添几分清冷。“醉太平”酒馆的门板刚刚卸下,一股混合着隔夜酒酸丶羊膻丶油腻食物残渣的气息迫不及待地涌出,又被料峭的晨风裹挟着,钻入行人的鼻腔,带着一种繁华落尽的凄凉。
云十三娘正用一方半湿的葛布,一寸寸擦拭着榆木柜台那被无数铜钱丶酒渍磨得油亮的表面。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里那张空置的桌子——那是魏慕白昨日的位置。直到昨夜打烊,那抹青衫身影都未曾再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涟漪。平康坊一夜,对这个心气高洁丶视功名如性命的年轻人而言,不啻于一场酷刑。她太熟悉这种眼神了,年轻时在教坊,她见过太多怀揣梦想丶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被这金光闪闪的帝都巨兽嚼碎了骨头,吞噬了魂魄,最终化为曲江池畔的一缕孤魂,或平康坊里的一抹醉影。长安,创造奇迹的代价,往往是梦想的彻底湮灭。
“吱嘎——!”
一声刺耳的丶带着粗暴力量的摩擦声,猛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酒馆那扇厚重的橡木门被狠狠推开,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发出沉闷的回响。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丶混合着劣质酒气丶呕吐物酸腐味丶尘土和汗臭的污浊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灌了进来!
魏慕白,就站在门口那一片被晨光切割出的丶刺眼的光晕里。
他身上的半旧青衫,此刻如同刚从泥淖里捞出的破布,皱褶深陷,沾满了黄褐色的泥点丶灰黑色的尘土丶深色的油污以及几处令人不愿深究的暗色污渍。头发散乱如蓬草,几缕被汗水和呕吐物粘结在一起,紧贴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额角。眼窝深陷,眼眶周围泛着不祥的青黑,原本清澈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猩红血丝,空洞得如同被掏走了灵魂的窟窿。他佝偻着背,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只剩下被现实反复捶打丶蹂躏後的一摊烂泥。初到长安时那份带着拘谨的书卷清朗,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彻底碾碎後的颓败丶麻木与行尸走肉般的空洞。
“慕白兄?”云十三娘的心猛地一沉,放下葛布,快步迎了上去。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丶职业性的平静**,但眼底深处的关切却无法完全掩饰,“你……这是怎麽了?”
魏慕白对她的询问置若罔闻。他浑浊的目光毫无焦点地扫过云十三娘焦急的脸,又掠过阿福惊愕的表情,最後茫然地落在他常坐的那个角落的榆木桌面上。那里空空如也,连一粒昨夜可能遗落的盐豆都没有。他似乎想确认什麽,又似乎只是在寻找一个能支撑他这具破败躯壳的地方。他踉跄着,脚步虚浮如同踩在云端,几乎是拖曳着身体挪到那张桌子旁,“咚”地一声,重重跌坐在条凳上,身体因惯性猛地前倾,额头差点磕到坚硬的桌面。
“酒……”一个干涩嘶哑丶仿佛砂纸摩擦的声音,艰难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一种濒死的渴求,“……最烈的……烧……烧刀子……快!”
云十三娘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借酒浇愁她见得多了,但魏慕白这副模样,分明是要把自己连同那破碎的灵魂一起,溺死在最烈的毒液里。“慕白兄,空腹饮烈酒,如同剜心割肺,”她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劝慰,“先喝碗热粥暖暖肠胃?阿福,去……”
“酒——!!!”魏慕白猛地擡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住云十三娘,那眼神里充满了濒临疯狂的执拗丶被世界遗弃的愤怒以及深入骨髓的绝望!他嘶吼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野兽最後的咆哮,震得空酒碗在桌上嗡嗡作响:“我要酒!你聋了吗?!怕……怕我付不起你这几个臭钱?!!”他像是被自己的话刺激到,双手神经质地在身上那几个同样肮脏的口袋里疯狂摸索,掏出一把零散的丶边缘磨损严重丶色泽黯淡丶甚至沾着污迹的开元通宝,“啪!”地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在油腻的桌面上!铜钱蹦跳着,发出几声短促而刺耳的哀鸣,随即滚落在桌缝和地上。
云十三娘看着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睛,知道任何劝慰此刻都是徒劳,甚至可能引燃更大的崩溃。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如同压上了千斤巨石。她转身,动作却异常沉稳,走向柜台最深处,弯腰从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里,捧出一个贴着褪色“三勒浆”红纸的粗陶小坛。坛身沾着陈年的酒渍和灰尘。这是西域传来的极烈之酒,性如烈火,入口如刀,通常只有那些在风沙里打滚了一辈子的老胡商,或是早已看淡生死的酒鬼才会点上一碗。
她拍开坛口早已干硬的泥封,一股浓烈丶霸道丶混合着怪异药草辛香和某种发酵果物酸腐气味的烈性气息,如同无形的猛兽,瞬间咆哮着冲了出来,粗暴地驱散了酒馆里原本的隔夜酸馊气,却也带来一种更令人窒息的不祥预感。
阿福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粟米粥和一碟淋了麻油的脆菹齑,小心翼翼地放在魏慕白面前。魏慕白对食物视若无睹,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双手颤抖着捧起阿福刚倒满那深褐色酒液的粗陶大碗。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仰起脖子,如同灌牲口般,将那碗辛辣刺鼻的三勒浆狠狠倒进喉咙!
“呃——咕……咳咳!咳咳咳!!!”
如同滚烫的岩浆灌入食道!灼烧感瞬间点燃了他的喉咙丶气管丶肺部!剧烈的丶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爆发!他痛苦地弯下腰,整个上半身痉挛般剧烈地抽搐着,伏在冰冷的桌面上,额头青筋暴起,眼泪丶鼻涕丶胃里的酸水混合着尚未咽下的酒液,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肆意流淌在他肮脏的衣袖和油腻的桌面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臭气息。他咳得天昏地暗,浑身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阿福吓得後退一步,脸色发白。云十三娘紧抿着唇,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呛咳声中——
“吱呀。”
一声轻微的丶带着风尘仆仆疲惫感的门轴转动声响起。
这一次,门口涌入的气息截然不同。没有香料皮革的奢靡,没有隔夜酒气的糜烂,而是一股混合着泥土丶草屑丶汗水丶廉价草药,以及某种深入骨髓的丶属于长途跋涉和底层苦难的沉重丶酸涩气息。它像一股来自荒野的寒风,瞬间吹散了酒馆里浓郁的烈酒味和呕吐物的酸腐。
一个身影,如同磐石般,静静伫立在门口,挡住了门外逐渐明亮的晨光。
来人是一位僧人。约莫四十馀岁年纪,身形清癯得如同秋日田野里一株饱经风霜的枯竹。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丶**肘部丶膝部和下摆打着厚厚补丁的灰色粗布僧袍,那布料早已失去了原本的质感,变得僵硬而粗糙。脚下是一双**磨得边缘绽开丶几乎透出脚趾轮廓的破旧芒鞋,沾满了干涸的泥浆。他风尘仆仆,脸上刻满了如同刀劈斧凿般的深刻皱纹,那是烈日丶寒风和岁月共同雕刻的痕迹。肩上斜挎着一个同样打满补丁丶干瘪而沉重的半旧褡裢,手里拄着一根磨得光滑油亮丶显然已陪伴主人走过万里路程的木杖,杖头悬挂着一个边缘磕碰变形丶布满绿锈的铜钵。他的眼神异常平静,如同古井无波,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容纳世间所有的悲苦与沉重。正是云游四方丶传播佛法也见证苦难的慧明和尚。
他并未立刻踏入这弥漫着酒臭与颓唐气息的酒馆,而是立于门槛之外,单手竖掌于胸前,微微躬身,动作自然而庄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仿佛能抚平空气中的躁动:
“阿弥陀佛。施主慈悲。贫僧慧明,自五台山云游至此,腹中饥馑,恳求布施一碗斋饭,结个善缘,种下福田。”语调平和,毫无乞求的卑微,只有一种坦然的请求和对缘法的尊重。
云十三娘连忙敛衽还礼:“大师言重了,快请进。阿福,去後厨盛碗热粥来,再拿两个新蒸的粗面蒸饼。”她对这位突然出现的游方僧并无恶感。相反,那僧袍上厚厚的尘土丶芒鞋上的泥泞丶铜钵上的绿锈,以及那双沉淀了太多人间悲欢的平静眼眸,都让她隐隐感到一丝山雨欲来的沉重和超越凡尘的安定力量。
慧明和尚再次合十道谢,步履沉稳地走进酒馆。他没有选择那些相对干净或靠里的位置,而是径直走向靠近门口丶光线略显昏暗的一张硬木条凳。他轻轻放下木杖,将铜钵置于脚边干净的地面,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珍重。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视堂内,在伏桌呛咳丶浑身颤抖的魏慕白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中没有惊讶,没有厌恶,只有一丝了然于心的悲悯。随即,他的视线落在云十三娘身上,微微颔首,仿佛在无声地感谢。
阿福很快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丶米粒饱满的粟米粥和两个散发着麦香的粗面蒸饼。慧明和尚第三次合十致谢,然後极其端正地坐好,将僧袍下摆仔细地整理平整,这才拿起筷子。他进食的动作缓慢而专注,每一口粥都细细咀嚼良久,每一口饼都小口撕下,慢慢品味,神情肃穆,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庄严的法事,又似在感恩每一粒粮食来之不易的艰辛。这近乎虔诚的专注与感恩,与角落里魏慕白那如同自毁般的牛饮烈酒丶痛苦呛咳丶秽物横流的景象,形成了刺目到令人心颤的强烈对比!
魏慕白剧烈的咳嗽终于渐渐平息。他虚弱地瘫在桌上,胸膛像破风箱般剧烈起伏,脸上因呛咳而涨起的病态潮红尚未褪去,混合着泪痕丶鼻涕和呕吐物的污渍,显得**狼狈不堪又绝望透顶。他喘息着,眼神涣散地盯着眼前那碗几乎没动过的丶已经凉透了的粟米粥,仿佛在看一个冰冷的笑话。他颤抖着伸出手,再次抓向那碗深褐色的三勒浆。浓烈的气味再次冲入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他喉头滚动,几乎又要呕吐出来。
“呵……呵呵呵……”一阵低沉丶沙哑丶如同夜枭啼哭般的神经质笑声,突然从魏慕白喉咙里挤了出来。他摇摇晃晃地扶着桌子站起来,身体如同狂风中的败柳,端着那碗残馀的烈酒,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条凳上安静进食的慧明和尚。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灰色的僧袍丶破旧的芒鞋和脚边的铜钵,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丶混合着嘲讽丶自怜与怨毒的诡异笑容。
“和尚?……化缘的?”魏慕白的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酒气,“好……好啊!这长安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万国衣冠……拜冕旒……好啊!你化缘……好得很呐!比我这……十年寒窗的……读书人……强!强百倍!”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刻:“至少……你不用……不用像条狗一样……去舔……舔那些婊子的脚底板!去求那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最後几个字,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唾沫星子伴随着浓烈的酒气喷溅而出!
阿福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想上前阻拦。云十三娘却用眼神严厉地制止了他。她敏锐地捕捉到,魏慕白此刻濒临崩溃的癫狂,正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如同火山喷发前的岩浆涌动。而这位沉默如山的慧明和尚,身上那种深沉的平静,或许正是唯一能容纳这滔天怨毒而不至于引发毁灭性爆炸的容器。
慧明和尚缓缓停下了咀嚼。他放下手中的蒸饼,用一块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布巾仔细地擦了擦嘴角。然後,他擡起头,平静地丶毫无波澜地迎向魏慕白那双燃烧着疯狂与绝望的眼睛。那目光,如同深不可测的潭水,没有厌恶,没有怜悯,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包容天地万物的丶近乎神性的沉静,仿佛在无声地说:我看见了你的痛苦,我理解你的愤怒,我容纳你的污秽。
“施主心苦。”慧明和尚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古寺晨钟,清晰地丶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敲打在魏慕白混乱的意识之上,竟暂时压过了那喧嚣的怨毒,“长安锦绣,烈火烹油,置身其中,目眩神迷,易生幻灭,更易生妄念。然天下之大,苦乐何止长安一隅?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衆生皆苦,施主之苦,亦是衆生之苦一相。”
这平静的话语和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像一道无形的定身符,瞬间将状若疯魔的魏慕白钉在了原地!他嘶吼的气势如同被戳破的皮囊,“噗”地一声泄了下去。他茫然地看着慧明和尚,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麽,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端着酒碗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深褐色的酒液泼洒出来,浸湿了他肮脏的袖口。
云十三娘抓住这短暂的平静,适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关切,目光却紧紧锁住慧明和尚:“大师慈悲,云游四方,足迹遍及山河,见闻定非常人可比。不知大师此番从何方云游而来?这一路行脚,可还……太平?”她刻意加重了“太平”二字,目光扫过慧明僧袍上的厚厚尘土和脚底磨损的芒鞋,暗示她想知道这沉重气息的来源。
慧明和尚的目光转向云十三娘,双手再次合十,动作依旧沉稳:“贫僧自河东道来,欲往终南山寻访道友。一路行来,托佛祖庇佑,风餐露宿,倒也平安。”他的语气平和,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终于漾起了一丝沉重而悲悯的涟漪,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只是沿途所见,民生凋敝,吏治败坏,苦难之深重,令人心悲,难以言表。”
他轻轻放下手中的布巾,目光似乎穿越了酒馆的墙壁,投向了遥远而苦难的河东大地。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开始描绘一幅幅令人心胆俱裂的浮世绘卷:“贫僧离开河东时,已是去岁寒冬腊月。彼时晋州(今山西临汾一带)之境,天象乖戾,数月无雪。冬日无雪,则地气不藏,虫害潜生。开春之後,赤地千里,滴雨未降。田土干裂如龟甲,纵横交错,深可容指。田垄间,本应青翠的麦苗,枯黄蜷曲,如同被火燎过,在干热的风中瑟瑟发抖,发出细微的‘沙沙’哀鸣。农人面朝黄土,跪地叩首,望眼欲穿,祈求上苍垂怜。那绝望的叹息与浑浊的泪水,融入龟裂的焦土,瞬间便被吸吮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官府呢?朝廷……难道没有下旨赈济?”云十三娘追问,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拈着柜台上的算盘珠,指节微微发白。她想起自己掂量过的那枚变轻的铜钱,想起康萨抱怨的沿途盘剥,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赈济?”慧明和尚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绝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悲苦到极致的丶近乎痉挛的表情,这表情出现在他平静的脸上,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巨石,激起惊心动魄的沉重波澜。“朝廷煌煌旨意,自然是泽被苍生,恩泽雨露。”他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然旨意出得宫门,到了州县,便如同清水入墨池,瞬息污浊。更甚者,化作催命的符咒,索魂的令牌!”
他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沉重,仿佛陷入了不堪回首的记忆:“在绛州龙门县(今山西河津)境,贫僧亲眼所见。官府胥吏,借‘备荒’丶‘催缴积欠’之名,下乡如虎狼!锣声开道,差役持棍,如入无人之境,踹门入户,翻箱倒柜!”慧明的声音微微发颤,“一户老农,姓王,年逾花甲。家中早已粒米无存,仅靠挖野菜丶剥树皮度日。竈台冰冷,锅底朝天。胥吏闯门,见无粮可征,竟将老人仅有的三只尚能下蛋的母鸡强行夺去!言称抵作‘义仓粟’的折钱!老农跪地苦苦哀求,涕泪横流,额头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咚咚作响,渗出血迹:‘官爷开恩!那是俺孙儿活命的指望啊!求官爷给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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