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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凭他如何平复,耳边还是反反复复地回荡那句:他没拿我当个人看。
她说这话的时候,口吻有力又冷漠,冷漠得像是事不关己。
容承渊忽而意识到,她与莲嫔和褚美人是不同的,这等不同,并非只是皮囊更漂亮。
她更清醒、更坚韧,也待自己更狠。
……是了,在她借由弄伤自己闯进御前的时候,他都不曾觉得她狠,如今倒这样觉得了。
因为承认自己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个物件儿,可是不易的。
当今天子待女眷温柔之至,性子浅薄之人在这重温柔之下根本就不会多想。性子细腻些的便是清楚这点,想哄好自己却也不难——一则圣宠是真的,万般好处皆是真的,二则那人既是九五之尊,旁人低他一头好似也是寻常,大可不必计较,不计较也就免了烦忧。
偏她要毫无逃避地说:他没拿我当个人看。
且她不仅清楚这点,还想改变这点。她想学诗书,想走到这九五之尊的心里头去。
在他看来,这是一份野心。
容承渊因而生出一种鲜见的意趣,一时恍惚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位势均力敌者,转念又惊觉她当是“友”,势均力敌一词无从谈起,不由失笑摇头。转念,他又好奇这样野心蓬勃的美人将来会是如何,便心生玩味。
所以他为她寻了那两位女博士。
较之寻常教习,女博士们不仅熟读诗书,更通晓史政,那位习艺馆出来的沈月桂还是将门出身,因此颇懂些兵法,骑射亦知些皮毛。
她既好学,这样的能人,该更合她的心意才是.
瑶池苑中,卫湘赏过纪、沈二人,才顾上看容承渊送她的那件晋封贺礼。锦盒打开,一瓶香露映入眼帘,瓶身乃是白水晶制,精雕细琢地刻出数个棱面,在光线映照下熠熠生辉。卫湘将瓶子拿起来,见其下附有一枚纸笺,上书香名,为“不知春”。
再往下看,锦盒侧旁还装着一枚锦囊,锦囊打开,里头竟是几个铜制配件,卫湘瞧不明白,琼芳、积霖等人亦不明白,只得拿去尚工局寻工匠问了,才知这瓶子设计得颇有巧思,待得香露用完就可将瓶盖去了,换上这几样铜件,再置上灯芯,便是个漂亮的小灯。
“可真是好东西,奴婢在御前多年,竟不曾见过。”琼芳看得满眼惊奇。
卫湘不由将它捧在手里把玩了会儿,暗自想象将它制成小灯的样子,又直接用了那香露,觉得香气宜人,便笑道:“正可用着它去面圣了,想来陛下也会喜欢。”
因瑶池苑自这日便有了小厨房,卫湘想着晌午要去紫宸殿读书的事,戌时三刻就吩咐小成去传了膳。
饶是如此,紫宸殿里的人还是坐不住了。
现下年关渐近,按本朝的例,天子、百官都是入了腊月即要休沐,其间若无紧要政务便都不急一时,直至上元节后再说。因此现下虽还在冬月里,但许多政务也已开始收尾,一些清闲些的衙门早几日就已逐渐无事了,楚元煜也一日比一日得闲,今日早朝后批了六七本奏章就再无要务。放下最后一本奏章时,他原坐在那里想静一会儿神,不知不觉却又提了笔,在眼前平铺的熟宣上一笔笔地做起了画。
他平日总是很忙,偶有闲时也爱读书,亦或写字,鲜少作画,但他其实画工不差,笔触落于纸间,才初显一个轮廓,便可知是位美人。
容承渊悄无声息地上前奉茶,低眼间看到画作,便又往角房折了个来回,端来颜料数件。
楚元煜直至扫见这些颜料,才忽而惊觉自己正做什么,忙搁了笔,自顾一咳:“撤下去。”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失神,一时既觉局促,又感丢人。
容承渊并不多言一字,递了个眼色,自有小宦官来将颜料撤走。
容承渊垂眸又言:“御媛娘子晌午要来请教诗文,不知陛下是否早些用膳?”
楚元煜正自将那幅没画完的画折了两折,收进抽屉,闻言扫他一眼:“等卫氏来。”
容承渊含笑:“御媛娘子恭谨守礼,陛下只说让她晌午来习诗,她恐怕便不会来用膳。况且瑶池苑今日才新添了小厨房,御媛娘子不免也正新鲜。”
楚元煜听他这样说,想想也觉有理,便命传膳。果然也就是才用完膳,残羹都还不及撤下,外面便有宫人来禀说:“陛下,卫御媛求见。”
话音未落,皇帝眼中已浮过笑意:“请她进来。”
那宦官退出殿外去请卫湘,卫湘颔一颔首,随他入殿,才走几步便见皇帝已等在内殿门口,她忙止步,笑吟吟福身:“陛下。”
“快来。”楚元煜朝她伸手,“已等你好一会儿了。”
卫湘双颊微微一热,低着头走过去,与他牵住手,一并往寝殿去。步入寝殿时,她不动声色地抬眸,视线投向殿门内的屏风。
……说起来,她虽早在御前时就已时常陪伴在他身侧,但这其实才是她第二次进紫宸殿的寝殿。在这之前,她大多时候是在他忙于政务时在一旁奉茶研墨,亦或是与他一同用膳,都只是在内殿里。得封之后,他接连几日临幸她,又都是去瑶池苑。
所以,她上次进这寝殿,算来还是那次选了“雪中春信”来添香的时候。
那回他拉着她的手走得急,途经这屏风,她察觉上面的图样并非屏风常见的花鸟、山水一类,一时想要留意,却无暇看清。出去时又是他亲自将她送到外头,她也不好扭头细观。
直到这会儿,她终是看清了,那屏风上的画着实复杂,竟是一幅江边盛景。江上有渔船、货船无数,船上有渔人打鱼。江边是各自忙碌的百姓,左下角依稀可见街市一角,街上摆摊叫卖者、挑担过市者、嬉戏打闹者都有,屏风为整块的金丝楠木所制,一应人物尽雕得活灵活现,卫湘便是再不懂这些,也知这必是稀世罕见的珍品。
她凝神细想一番,但姑且按下不提。二人入了寝殿,楚元煜待她坐到书案前,又自顾在旁添了张椅子落座,接着便拿起案头一本预先备下的书,卫湘见封面上写着:《重订千家诗》①。
楚元煜翻了几页,笑道:“年关近了,今日将一首与新年有关的诗给你。”
卫湘静观其神色,便知他是预先准备过的,不由抿笑。
而后她的视线落到那页诗文上,他也正读起来,清朗的声线一字字地读道:“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②”
接着便是一番说文解字,这诗不算深奥,他又会讲,三言两语说下来卫湘便已明了其意,连诗人彼时的经历、心境也都懂了。
但她想了想,还是蹙眉摇头:“臣妾不喜这诗,除夕合该是高高兴兴的日子,便是心有愁苦,也不妨先欢度这一刻。大可不必让自己沉溺在苦痛里,倒还他人的兴。”
楚元煜坐于她的身侧,呼吸间皆是她身上的幽香。此时见她面显薄怒,心头不禁更软,笑道:“你这话也对,人生在世难以事事称意,总还是要会开解自己。同是仕途不顺、背井离乡,苏轼便乐观许多。”
说着便顺势讲起苏轼在新年题的一首诗,卫湘读来便很喜欢里面那句“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③”
楚元煜衔笑:“这句是好,除夕的和乐跃然纸上。”语毕,他往她身边凑了两寸,侧支着额头,思索道,“看来小湘喜欢热闹,让朕想想,过年如何带你热闹一番。”
正这样说着,又有嫔妃至殿外,身侧的宦官上前与紫宸殿外的宦官低语两句,外头的宦官便入内通禀,道:“陛下,褚美人前来谢恩。”
——是为着生辰的事。
褚美人如今虽已不得宠,皇帝还是一早就命人颁去了赏赐,贺她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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