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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第1页）

第14章

（十四）

黑压压的孩子群如潮水般骤然退散，露出灰白的水泥路面——中央站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军绿色旧制服松垮地挂在身上，花白头发像秋後枯草般支棱着。他肿胀的眼睑下嵌着两颗浑浊的玻璃球似的眼珠，蒜头鼻两侧垂着两道深壑般的法令纹。不知为何，那张布满裂痕的黝黑面孔竟让我想起某个模糊的故人。此刻他正站在路中央，像指挥交通的警察般机械地挥舞着手臂。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护着妹妹，躲避着如受惊鱼儿般乱窜的同学，踩着街边房屋的台阶往学校挪。这时过来一群高年级学生，他们泰然自若地往前走。我赶紧拉着孟星星，紧贴在哥哥姐姐队伍里侧，小跑着跟上。

“龟孙子，挺起腰背，踱方步！”如洪钟般的吼声响起，人群再次骚动起来。胆小的孩子尖叫着冲向校门，几个胆大的男生却捡起路边的石子朝老人扔去。说时迟那时快，老人竟像头敏捷的豹子，几步就撵上扔石头的男孩，两手如拎小鸡般将他举过头顶。我和妹妹刚走到近前，吓得双腿发软，我拽着妹妹没命往前冲，根本不敢回头看那孩子被甩到了哪里。上学的孩子们哭喊着涌向校门，恨不能多生两条腿。

那天的校园里，课间十分钟全在谈论早上那位“从天而降”的可怕老人。

放学铃响，我直奔孟星星的教室。一年级教室外已挤满看热闹的学生，王希见我急忙招手。讲台上站着三个小孩，孟星星赫然在列。老师严肃批评完这三位“代表”後宣布放学，孩子们才齐声喊“老师再见”。

孟星星提着书包笑眯眯跑出来：“姐姐，我在讲台上就看到你们啦！”

我拉着她往校门口跑：“星星，你怎麽站到讲台上去了？”

“有同学跟我聊‘老疯子’呀。”

“啊？一年级也在说？”王希惊呼。

“上课不能讲话，这是违反纪律的，再这样我告诉妈妈了！”我板起脸警告她。

孟星星委屈地应了声“好”，转眼又来劲了：“姐姐，我们同学说早上被‘老疯子’抓住的哥哥摔死了，胳膊腿摔得‘各是各’的。”

“我们同学也这麽说，还说老疯子被警察抓走了，戴了大镣铐。”王希跟着搭话。我紧张地盯着黄葛树下，见前面学生走得正常，才说：“别说话，快跑！”

三个小姑娘跑得胸口发疼才敢停下。星星一屁股坐在路边喘气，碎发黏在汗津津的额头上。我和王希撑着膝盖弯腰，半天才缓过气。

晚上妹妹绘声绘色向母亲描述早上的事，母亲忧心忡忡：“太吓人了，寒寒，是真的吗？”

“妈，我们当时就看见他把一个哥哥扛起来，我太害怕了，拉着妹妹拼命跑，没听见那哥哥摔地上的声音。”

“你做得对，遇到危险先躲避，别凑热闹。明天妈妈送你们上学。”

说着母亲带我们到後院，只见一个印着憨态可掬大熊猫的大纸箱——“啊，电视机！”我和妹妹跳了起来。

父亲被带走前曾答应86年元旦买台电视，这愿望搁在心里再不敢提。街上首家有电视的是开饼干铺的王大爷，一台15寸飞跃牌黑白电视，每到周末晚上，他把电视摆在柜台转向街外，孩子们就搬着小板凳围看，《绝代双娇》丶《少年英雄赖宁》的故事看得大家入迷。如今半条街都有电视了，终于轮到我们家了！母亲说，明天南城国营商店的师傅就来安装。

次日清晨，母亲用自行车推着妹妹，我跟在身後。路上车来人往，走到昨天“老疯子”出现的地方，妹妹急忙指给母亲看。或许是受了惊吓，这一天送孩子的家长格外多，大家一路议论着昨天的孩子究竟是谁丶有没有事。有家长护送的队伍秩序井然。

母亲送了两天，路上都风平浪静，那老疯子仿佛被人捡走的绊脚石，消失了。

又是一个周一上午，我们高兴走在上学路上，快到学校外三岔路的黄葛树时，晴天霹雳般的吼声突然炸响：“龟孙子，还在磨磨蹭蹭的，擡起头，挺直腰，踱方步！”

只见老疯子从黄葛树的大树杈上滑下来，站在三岔路中央，手里多了把高粱穗捆的大扫把，袖子上还戴着个红袖章。他本想往孩子群里凑，却被失控的惊叫哭闹声惊得一怔，于是挥着扫把头朝人群喊：“龟孙子，还不好好练！”胆小的孩子吓得尿了裤子，一个一年级的小妹妹在石阶上没踩稳，滚下去磕破了额头，鼻血直流。我拽着妹妹憋足气狂奔，直到校门口才敢喘气。妹妹边跑边哭：“姐姐，你不是说他没了吗？呜呜，我要妈妈……”

学校值班老师察觉到入校孩子的惊恐，立刻派其他两三位男教师赶往黄葛树方向。很快，响着警笛的摩托车与面包车从校门口疾驰而去。当天上课的老师们守在校门，见着奔跑的孩子就上前迎接，护送到校内。王大爷也连忙关上大门，只留一扇小门，两位老师守在门边，安抚受惊的同学。南城一小仿佛进入了战备状态。

放学时，学校老师统一将需从黄葛树下往东丶南方向走的同学组成队伍，护送到东街入口，大家才各自回家。上学时，也有几位老师在黄葛树下巡逻。

第二天一早，外婆和母亲对我们千叮万嘱。最後母亲还是不放心，把我们送到能看见学校老师的地方，才匆匆去上班。我拉着妹妹，蹦跳着朝老师走去。

“龟孙子……”

“啊！”上学的孩子黑压压地涌向三位老师。老师们想冲过去拦住从对面工地冲出来的“老疯子”，又怕踩着孩子，只能大声吆喝：“别怕，同学们，慢慢走，有老师在！”

一位男老师从人群外绕了个半圆冲过去，抱住了要接近学生队伍的“老疯子”。高大的疯老头几下就制服了这位男老师，站起身指着趴在地上的他骂：“混账，自己人都不认识了！”他又转向几位恨不得从他身边飞过的同学：“龟孙子，看你们缩头弓腰的熊样，到了战场上，敌人一把就能掐掉你们的脑袋。挺起腰板，齐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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