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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随风擂金鼓月影伴身下朱楼三（第2页）

郁婉静静的不知道思想了些什麽，一转身，只见鸣凤垂着脑袋站在桌前，手里竖直地攥着两只筷子，石刻的硬雕一样。

郁婉轻轻唤了一声：“鸣凤。”

鸣凤一震，忽地动作起来，说：“饭菜凉了，我再去热一热。”叮叮咚咚拾了盘子，却没有去热饭菜，而是先到屋子里头换了一身衣服——玫红色如意盘花扣的对襟小夹袄，底下是黑色夹裤，裤脚一圈滚了五六只猩红玫瑰，是给丫鬟统一裁制的那套新装。

衣服裤子都很宽大，鸣凤又生的瘦削，走起路来全身上下都抖抖的，像一片红潋潋的池塘。她把热好的一盘胭脂鸭脯丶一盘浇青豆腐丶一碗粉丝虾皮汤一一捡到桌上，又转身再到厨房里盛米饭。郁婉才看到她乌油油的长辫子，辫梢插了朵黄圆蕊白扁片的小野花，红波上泛起的白莲舟，轻轻地划摆着。

鸣凤端来米饭，又有一个青瓷盘子，里面装了各色的精致糕饼。郁婉看着那碟点心愣了愣，向鸣凤道：“你吃过饭了吗？”

鸣凤道：“已经吃过了。”

郁婉笑说：“那麽坐下吃点心吧。”

鸣凤连忙摇头摆手道：“不行不行，让人知道了要背地里胡说的。”

郁婉点头称是。一时间，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脸上变了颜色，略显神秘地向鸣凤轻声道：“督军府上最近有件奇事儿，你听说了没有？”

“啊？”鸣凤不自觉地凑近了，把嘴一张，口中就被塞进了一块枣泥月饼。

郁婉“噗”地一笑，一面伸手把鸣凤拉到椅子上坐下，一面向她眨眼笑说：“这件奇事儿就是，某年某月某日，帅府里到处都在传说，竟有两个人坐下吃了一顿饭，就散了。”

月饼“叭嗒”一下掉在手里。鸣凤笑着揉了揉眼睛，只好坐在椅子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

郁婉也捡起一块月饼，略尝了几口，便轻轻地笑说：“真的好想回家，想到心里发酸，还是因为我这只月饼馅是酸的？”自己低头看了一眼，香喷喷的冒着热气，原来是蜜红豆的，就又向鸣凤笑说：“说来好笑，这居然是我第一次吃一整只月饼，只因为我家里有一个顶奇怪的中秋传统，就是一只月饼一定要用刀切成三份儿，爸一份，妈一份，我一份。小时候不懂，以为月饼就是要这样吃的；大了一些才发现，原来别人家都是一人一整只的。所以就跑回家去问妈，‘是不是家里很穷，舍不得每人一只月饼’。妈就气说，‘一个人的团圆能叫团圆吗？只有一家人的团圆才是团圆，就是告诉你，无论什麽时候都要记得回家来吃这块小月饼，因为少了一角，不管是哪一角，其它两个都没有办法合成一个团圆’。”

鸣凤眼圈湿红的望着郁婉。郁婉又接着笑道：“很呆对不对？因为妈的呆气，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坚持了十几年的傻事。还有比这更傻的呢，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每年中秋，妈就把月饼切成大小不一样的三块，在大家出门前摆到桌子上面，谁最先回家，谁最能拿到那块最大的。每年都是我拿最大的，爸拿最小的，拿了最小的还要挨妈的数落。爸总是一面装作很认真地听着，一面偷着咬一口我的大月饼，极快乐地笑说‘真好吃’，气得妈就要擡手打他。可是今年爸爸不会再拿那只最小的月饼了，妈一定要骂死我的……”

郁婉凄凉地笑着，不由自主地将手里咬了两口的月饼放在桌子上，说：“要回家吃的。”

鸣凤低下头去，厚厚的刘海遮着前额，也颤颤地将手里的月饼送到桌子上。

郁婉柔声向她道：“怎麽不吃了？哦，你要回家的，回家去吃的是吗？”

鸣凤的眼睛埋在垂垂的发帘下面，她说，声音沙沙的，“没有家，没有爸，也没有妈。”

郁婉怔了怔，不知如何言语。

鸣凤忽然把脸埋在两只手里，噎咽的哭声，闷闷的，窒息了一般，“今天是我娘的忌辰，我要到坟前看看她，就一眼，一眼就好……可是我不能够……不能够……”

郁婉颤着手去拉自己襟上的帕子，拉了几下才拉到手里，青绿上一块暗色的污迹，才想到原来这条帕子已经给梣夕用过了。

鸣凤擡起头来，红潮的双眼，嘲谑地笑道：“我娘真傻，她真傻。她在这里当了一辈子的奴才，死了之後她的女儿连在她坟头烧一张冥纸的权利都没有。为着主人家要过中秋，要吃酒，要听戏……可怜她临死前躺在一张破席上，烧的都糊涂了，还直着脖子叫了一夜四少的名字。我那时候还不到十岁，哭着跪着求太太，见一见四少，太太不肯，把我打出门去，说我疯了心了。我没有办法，我不认字，只好去求人，满府里到处求人，求人写一封信给四少，见了谁都跪在地上磕头，磕的满头满脸都是血。可是谁都不肯替我写，谁都不敢，都不敢……终于有人偷偷地帮我写了一封信，我要寄出去，寄出去，可是他们告诉我，没有办法的，四少出洋了，在欧洲。欧洲在哪里？有多远？我不知道，我就知道那是一个远到连信也到达不了的地方，怎麽望也望不到的地方……我没有办法了，天亮了，我光着脚跑回到破屋里，手里拿着那封信，告给妈，‘妈，你看，四少写信回来啦，给你的信……他说很想很想你’。妈就笑了，笑的很美很美。她要伸手去拿那封信，终究没有拿到，她死了。”

郁婉震颤着说不出话来，她不敢说，一个字也不敢说。她怕自己的话里满是怜悯——最卑劣的东西，居高临下的怜悯，施舍似的怜悯，自己怎麽配，怎麽能配……

鸣凤笑了，笑的昏昏的，说：“我娘是四少的奶娘。太太她……没有奶水。那只火镰，小姐的那只火镰，是我娘给四少的，在他出国的前一天，偷偷地塞到四少的行囊里，没有人知道，或许连四少也不知道……”

万籁俱寂，郁婉颤着手端起饭碗，轻声说：“吃饭吧……”酸热的液体顺着喉管控进肺腑。她把饭扒到嘴里，却是酸冷的，冰粒一样，无数颗。

公馆里到处张灯结彩，前院里挂大红灯笼，金骨红布垂三色流苏；後院则挂五彩宫灯，朱漆木架嵌美人图玻璃或花鸟绘绢纱，四角的丶六角的丶八角的，各各角上都吊着珠玉穗子。後院通杏山的夹道翠竹全部系上了红布条，迎风招招着；前院通杏山的夹道梧桐则全部缠上了红灯笼串，远远望去，一泄红流。

窗外又是一轮警卫兵持枪巡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郁婉焦灼地听着，静夜如水中一圈远远漾去的涟漪。又是寂静，寂静，一去千里的寂静，可她却觉得，哪里都好像笑语喧喧，模模糊糊的，像是来自于几千几万年前的丝竹管乐。吟哦的鬼语，几百只红袖飞聚拱起，拂风娇解时，红软的纱幔飘起一角，门外人就窥见门内的金樽朱案，青娥素女。

鸣凤走过来，脚步轻轻的，郁婉却听见了声音，转过头去看她。鸣凤的脸色苍白的，架在阔大的红夹袄上，像是一只卡落在红泥瓶口的白色栀子。她看着郁婉，神态焦急，嗓音沙剌剌地说：“沈小姐，七点了，您一定得去换衣服，再迟，再迟就要误了……”

郁婉心里“咯噔”一下，忽然觉得滔滔的哀愤把她卷到刺骨冰冷的渊底。这里是一座巨大的城，锁死了，所有的人都是这座巍巍高城里的亡魂，镇妖的法器高高罩着，魂飞魄散也闯不出去。

郁婉看着鸣凤，忽然笑道：“鸣凤，你不必去了。我是说，我们不必去了。”

鸣凤愣了一下，忽然把脸埋在双手里，面具里瓮噎的哭声，断续着：“这怎麽……怎麽成呢……怎麽成呢？”

郁婉笑道：“怎麽不成呢？”倏地探身拉过鸣凤的手，掌心扣合像嘴里含了一粒冰珠。她指给她看，黄圆月似的铜盆，“就当是火盆。没有冥纸，没有关系。你想要说什麽，我来写。焚掉了，就是寄去了另一个世界，即使很远，远的望不到的地方，也一定会收到的。”

鸣凤怔愣地望向郁婉，忽然转头泣涕，恸戚哀哀。

那沙扯的哭声倏地接上了窗外汽车速驰的轰鸣。郁婉惘惘然的，转身望去，隔着冰玻璃，那一整块冰玻璃上庞然复印着一辆寒冽冽的汽车。车门忽然弹开，黑漆的长筒皮靴扣着银马刺，踏在苍苍然的石板地上。蒋梣年走下车来，风剪过臂膊上缚着的黑纱，剪过胸前扣着的白菊，无尽长夜滚滚倒涌着，军帽檐下他的眼睛哀凛寒熠，像孤剑上弹跃的冷光。

鸣凤忽然跌撞着扑出门去，又忽地在阶前刹住了脚，只扎煞着手，低着头无声地啜泣。蒋梣年步上阶来，伸出佩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将她的肩膀轻拍两下，说：“抱歉，我来晚了。”

总有许多伤心的故事，可不见得都有一个圆满的收场。郁婉笑吟吟地看那只阔大一座，布拉格式落地自鸣钟。已经晚了半个钟头，既然如此，再晚一些，索性不去，又有什麽关系？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将那只银白色的火镰悄放在鸣凤的床头，就从这里擡眼望去，窗户外竟嚓嚓走过一排厨役，手里齐眉举着金漆托盘，恍惚让人觉得这是几百年前红砂墙下长衣宫人的复影。水样银光洒了满身，明月皎皎跟着人，走一步，跟一步，好像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个月亮，有许许多多月亮似的。

郁婉看着，看着，看白皎皎的冰轮，偌大一个，模糊在眼底，凄凄地笑着，轻倚在窗前，咿咿哼唱道：“月明光光照满路，凤凰落在梧桐树。梧桐树上飞流霜，树底流霜迷津渡。津渡十里一楼台，楼台上有人徘徊。徘徊此身愁不去，缠衣月影拂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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