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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随风擂金鼓月影伴身下朱楼四（第2页）

“啊？”鸣凤转过身来，又把头低下去，悄声说，“都是阖族里的少爷小姐，我年纪又这麽大了，读不惯。”

蒋梣年眼睛注视着她道：“是吗？并非是谁和你说了什麽？”

鸣凤怔怔地只管低头，把丝线绞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再一圈，青凸的肉截间割着红凹的细丝。

蒋梣年看她手上动作，倏地一字一字沉声说道：“我有一千种方法让他们不敢张嘴，可真正能让他们闭嘴的只有你自己。”返身去时，忽又说：“去不去，自然由你自己决定。”

鸣凤呆呆地向蒲草垫子上一坐，把丝线一圈一圈的拆扯下来。线稍有些开了，她将那三股细丝夹在指间来回的滚着，又拈成一股，搭着虎口挂落下去。两股黛丝中半含半吐的红线芯，像长川水中挼碎的乱红一把，垂垂沿流到掌外。

房间里并没有点灯，却散着蒙蒙的光。人像是在寒潇潇的雾霭里走着，每上一级楼阶，窗上吊着的月亮就被切去一分，走到黑白相割处，仿佛接天连地潺潺倾下一瀑水雾。

一瀑水雾喷洒在花根上，郁婉将长嘴花壶提在手里，一株一株的去浇灌。西楼里的几方半月洋台原本都没遮没盖的敞在淡天几抹疏云下，只因项三小姐说的，太空了些，就填了许许多多的花株，这一填，可就又太满了些。素心建兰植在砖红色的细砂瓦盆里，四角各一只，清健苍郁的长叶中穿出两茎亭亭青枝，头上结着脂玉奶瓣。四角外的青石板地上又散布有高高低低的瓦盆，高高低低的月季丶玉簪丶蟹爪兰丶四季海棠。一个个的小花丘坛坛罐罐伏在脚间，青色的叶片触着绿色的叶片，红色的花瓣接着白色的花瓣，像连缀不绝的坟冢，每一个里都住着一朵花的幽魂。

花盆太多了，乱纷纷散布着，走路时总是磕嗒嗒的左绊一下右绊一下，于是就在这些盆花中挪出窄窄一条小径，月色一浇，碧青的一脉。站在最边上，里面的花盆还离着多远，得踮着脚远远地将壶嘴送到花根底下。

郁婉脚上曳着一双镂空的胶质软拖，十根脚趾蜷蜷地攀着软胶底，乳玉似的足跟离了鞋板，虚接着裙子的後摆，裙子的前摆则在花叶上一拂一拂的。一阵凉浸浸的香风扑面而来，宽纱袖被掀开，由手腕向肘窝飘飘撩起，一寸一寸卷露出其中的雪白玉臂。忽然一只手伸将过来，在肘上截住她的白衫袖，一路逆风沿拢重新锁回到腕上，手腕整个的被吞紧，倏地向前一送。郁婉只觉得腰间束着什麽将她的身体轻轻一托，壶嘴倾前一点，水就汩汩流出，灌湿了盆土。

郁婉愕然地转头望去，惊奇地发现，这一侧脸的线条竟是自己小时候时常勾勒的一副小相，画来画去都是这一副，有时候扫着淡淡的铅影，他看着她一笑，笑时候的神气就像是给她画好的轮廓填上了眉眼，一种可怕的注定了似的感觉。

郁婉呆怔怔地望着他。蒋梣年把她手上的水壶提过来，两根手指掂了掂，说：“挺沉的，以後别用了。”

郁婉才醒豁过来，笑一笑，一种虚虚渺渺的空拒感，说：“明天过去，就没有以後了。”

蒋梣年神色一凛，把水壶朝花架上一放，墙壁把壶身撞凹了一小块。他脸上沉沉的，却没有说什麽，半晌，才开口道：“我让人送来的那些首饰，你一样也没有戴过。不喜欢？”

郁婉望着蒋梣年的眼睛，静静地笑说：“喜欢，可我也喜欢很多其它东西。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太多喜欢的东西没有办法同时拥有。我喜欢月亮，我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追逐它；可在追逐它的过程中，我会丧失很多东西，这些东西恰是我立身为人的根本。既然连我自己都丧失了，我不知道追逐的意义何在，难道只是为了给这出圆满的悲剧画上一个滑稽的句号？”

静默无声，银皎皎的月亮，银融融的清光，远天衔着长风，一去千里，几千里夜色滚滚。蒋梣年凝视着她，忽然开口，字字落地，有若千钧，“郁婉，你只要站在原地不动，月亮它会千万里乘风御雨，奔你而来。”

忽一阵疾风卷过，花影婆娑，一股一股的冽香扑上人脸。郁婉偏过头去，手顺着颌骨兜上一侧面颊，手心是冰冷的，脸却滚热。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也许蒋梣年是爱她的，就在此时此地此刻，只在此时此地此刻。谁也不知道下一秒钟的事情，在流动的时间长河中，这一刻里就有许许多多人彼此执手，约定生生世世，谁都相信，这一刻的真诚足以惊天泣地；可偏偏这一刻在下一刻已经逝去，所有的誓言都像是祭奠，所有的约定都像是缅怀，何况爱情，两心相许原本是两个人的一厢情愿，约定的尽头失散了彼此，也无可怨尤。

郁婉再转过脸来，想尽力地看清楚，可月色如絮，沾衣不去，蒙蒙的总也看不清楚。蒋梣年在淡白色的絮影里说：“有一件东西，只能亲自给你。”武装带上勾到枪匣，将匣後挂着的黑色皮袋解在手里，说：“记不记得上次接你到新野的营地？”

挺久以前的事情了，郁婉向他微笑，身侧的手募地被人牵起。郁婉下意识地要将手抽回，蒋梣年忽地一笑，五指推着她的五指，向前握拢，手心里半吞进一只瓶，又被轻轻送回到身前。

他说：“我带你去的那里，很荒凉的地方，草长的灌木林一样高一样密。带你去的前一个星期，我就在那附近伏击过马匪，从早上到晚上，几秒钟就是震天的巨响，机枪的扫射和倒下的尸体。打完了一仗，突然就觉得很累，非常累，闭眼倒在地上，身下全部都是弹壳，觉得人生一切不过如此。稀里糊涂地闭上眼，稀里糊涂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硝火的味道还没散尽，草间忽然就涌出无数无数的萤火，无数的萤火向天上飞，天上全部都是星子，一望无际。一瞬间，鬼使神差似的，我就想到了你，一定要带你到这里看一看，在没有枪林弹雨的时候。这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转了很久很久；可不知道为什麽，那麽轻易地就错过了。”

郁婉的手轻轻颤着，拨开袋口，碧滢滢的萤火忽地就照亮了面颊。掌心里凉凉的，掬一盏静幽幽燃烧着的绿璃灯，剔透的萤光在冰罩里烟缕一样，聚散飞流。

蒋梣年笑说：“我这次去屯民，绕路到那里，可惜已经错过了季节，找了很久也只能找到这些。”

郁婉望着他，轻轻地笑说：“我已经看到了，像是一场梦。”旋开盖子，玻璃瓶里盈溢出碧萤无数，无数萤光，千点丶万点。凉风淡淡吹散流萤，像一支银蓝色的谣曲，吹向清冽的水一样的遥遥远夜。这角阳台是悬在远夜下的一只花筺，人在花筺里仰望，漫天迷叠的翡翠萤火，似乎一跤跌进了万丈星河，真像是一场梦，一场在花与星之间烂醉不醒的迷梦……

夜深了，郁婉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的不能安睡，好容易朦胧了一会儿，又懵然惊醒。看看四周，也不知是月影还是灯影，凉凉的铺了一地，原来是忘了将对面的窗帘散下，于是赤着脚去拉窗绳，方见洋台上清影婆娑，花面犹带晚妆，凉风中摇曳未眠，自己忽然就有些发怔。倏地一阵铃响，啷啷啷，啷啷啷，啷啷……郁婉吃了一惊，她去拿听筒，几下才拿到手里。一刻钟的静默，那面说：“郁婉，你睡了吗？”

郁婉说：“本来已经睡了。”

那面笑说：“是我把你吵醒了。”

又是一刻的静默，窗外的银光洒进来，沿袍身一路流淌到脚踝。

那面说：“只是想和你说一声晚安。”

郁婉笑道：“哪里有这样的人，把别人吵醒，却为了说一声‘晚安’。”

那面忽地一笑，说：“晚安。”“扑突”一下便挂断了。

郁婉握着听筒，怔怔地呆了许久许久。人坐在床上，沐在晶莹的月与灯的清辉里，看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像在粼粼的水光中游曳婆娑。在这静静的安详的夜，清清的甜酣的夜，她忽然想到了一件最可怕的事，爱上一个人只是几秒钟的事情，可正因为这几秒钟就足可以爱个十年八年，竟或许，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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