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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随风擂金鼓月影伴身下朱楼五（第1页）

山雨随风擂金鼓，月影伴身下朱楼（五）

次日，便是蒋公馆阖族庆宴的日子。其实蒋家支庶并不很盛，唯一的嫡派亲支也是人丁稀薄，堂族倒有几门，清庭倾覆後却已日薄西山，其中也有在各州县流寓的，也有傍蒋家的威势谋官求职的。凡有攀亲谋职者，蒋梣年便循例照收，一律编入士兵营随军操练，酒囊饭袋正可以拉出来杀一儆百，有真能者则不避猜嫌量才任职。因此今日赴宴的不乏几位年轻军官，更有一些蒋家的世交老友，是老督军统辖武卫後军时的几位总办，当初一起易帜举事，现多还虚居高位，虽不是亲族，却胜似亲族，不可不持帖恭请的。

来者既如此，排场竟也很大。上京的班子昨日便已到齐，毕竟不能算酬宴外客，便在正院前搭台唱戏，左右各一间空厢用作後台，东西两厢主要招待内宾。空场上拉天棚悬彩灯，前面设四副官座，红木桌椅在後面排排摆开，桌有桌围，椅有椅袱，一直摆到仪门前，大似庙会。仪门外大批卫戍手持步枪分列两侧，还有十几个仆佣，预备着端茶送水，递送点心。酒席设在两处，一处在正院大厅，一处在老夫人上房，老夫人这面又有些杂耍并女先说书。

老督军在世时，过节丶庆生，无论是自己的还是某位姨太太的，总之是大大小小各种宴会从不间断。老督军谢世，几年里并没有什麽盛大的宴会，如今又复酬酢，几个老姨太自然不好再露面交际，蒋四少又尚未娶妻，只好项三小姐出面主持。

项三小姐一早便坐汽车往蒋公馆里来，见廊下门前已有警卫站岗，并有几个提调，各方面布置十分妥帖，但还是先过正院看看桌椅丶戏台丶提盒，才到老夫人那里请安问候。

老夫人说：“真难为你两头奔忙，可这里让你奔忙的事情也不止一件两件了，这几年来，军政商界的权要夫人无一不是你在交接联络，就连奉军内部的人情往来也要你明里暗里周全维持。”

项三小姐把身一转，半嗔着撒娇道：“姨妈怎麽说这样的话，我把姨妈当我的亲妈，当初要不是姨妈，我也活不到现在，难道姨妈不拿我当亲生女儿看待？还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竟不能算作自家人了？”

老夫人伸手搂过项三小姐，抱在怀里摩挲着说：“我的囡囡，我打心眼儿里心疼你，所以希望你四弟尽早成家，有了主事媳妇，名正言顺的，免了你的操劳。”

项三小姐孩尸一样乖顺地俯在老夫人怀里，及听到後来，眼神忽地一黯，像骷髅头上安着的两只黑洞。

老夫人轻轻地拍着她的後背，继续道：“都只说军事丶政事丶天下事是一等一的大事，其实这些个大事哪一件能不勾连着家事丶人事丶姻缘事这桩桩件件的芝麻小事。男人们的名利场和女人们的闺阁房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实际上休戚相关，尤其是在那高官显宦之家，并非只因为男女姻亲关系着两个家族的权财利益，更因为女人之间看起来毫无用处的交际往来给男人们笼络住一个巨大的权利网络，又不断地编织扩大。所以作为妻子的这个女人，她可以没有强大的家世背景，但必须是一个妻子似的女人，知道恩威并施，懂得藏愚守拙，能够决断取舍，对内对外拿捏好无数种关系的尺度分寸，这不是哪个女人都可以做到的。”

项三小姐把头擡起来，明艳的脸蛋上深凝着一种病态的天真，想了想，说：“其实那个沈小姐，看起来也还不错。”

老夫人道：“终究是率性由心，未睹大体。”

项三小姐笑道：“怎麽她看起来倒像个很齐全的人。”

老夫人道：“看起来罢了，倘若两难相权，总归是由心不由己——怎麽？你冷啊？手心里这麽凉。我让人把汤婆子灌上，你抱在怀里渥一渥，可不要冻坏了我的宝贝心肝儿。”

项三小姐笑道：“姨妈疼我，我心里就不冷了。”

正说着话，忽听得“铛啷啷”一阵钟响。项三小姐哎呦一声，起身说道：“一和姨妈说话就忘了时辰，後场子还没有看过，怕一会就要上人，我得走了。”

已经有两三个丫鬟捧进饭来，老夫人说：“吃过了再去也不迟。”

项三小姐道：“这会子倒不饿。”说着，便辞别了出来，向娣娣道：“你去到後台一趟，找提调把今儿个的戏单子要来，就送到……”想了一想，说道：“送到西楼里来罢。”娣娣答应着去了，项三小姐便一径往前院里来。

郁婉正预备着吃饭，忽听人笑道：“可不就今儿早上回来的，一大早巴巴的好几个电话催请，又不是立等我开宴，要真是开宴，也不这麽着了。”

一语才了，只见鸣凤急急地赶进来笑道：“沈小姐，是三小姐来了。”

郁婉微怔了一下，才要起身去迎，项三小姐已转入餐室，手里一柄乌骨香纱小扇，红顶珠穿线吊琥珀坠子，缓缓摇在胸前，胸前碎钻镶边的玉蝴蝶别针，卡在水滴领素绉缎旗袍上，一身霭滢滢的宝蓝色，向门前一倚，笑说道：“正是呢，一大早就巴巴的跑来了，半粒水米还没沾牙，也不知道此刻来的是巧呢还是不巧呢？”

郁婉忙笑着让座，又摆上一双碗筷来。饭正吃到一半，娣娣便捧着戏单子赶过来，项三小姐端起玻璃杯子啜了几口甜牛乳，随手将那戏单子翻了两页，见上写着第一本《长坂坡》，第二本《战马超》，便皱着眉头说：“讨厌得很，尽是些武生戏，不是有个挺出名的旦角嘛，怎麽不见？”

娣娣道：“才在後台看许多旦角的行头，只还没扮上。”

项三小姐听了，向後一翻，才见有《嫦娥奔月》《墙头马上》几本，于是向郁婉笑道：“既这麽着，便打八圈再去不迟。”

一时饭毕，渐渐便有人来，吃茶的吃茶，听书的听书，闹哄哄一阵。丫头老妈子们穿红着绿，端着银托盘，来来去去的，送些糕饼丶干果丶香茶丶甜酒。老夫人那里刚换好衣服，先就有几位太太过来请安问候，彼此间敷衍奉承的十分融洽。话不多时，有丫鬟来催请说第一出戏是鹤老板的《长坂坡》，于是大家都散了出来，既有往正院里看戏去的，也有别院里打牌去的。项三小姐笑道：“这出戏我不爱的，不如打牌爽快。”

郁婉略想想，便走迟了一步，早教一个人拉住了袖子，笑说道：“恰是八个人，再不能走脱了一个，三缺一，伤阴鸷的。”

靠廊柱一个桃心脸的年轻太太，将郁婉上下打量了两眼，说：“这是哪家小姐？看起来怪面生的。”

郁婉正思想着如何搪塞过去，就听项三小姐接口道：“这是我一个姨姑妈家的妹子，素日要好的。”

那太太面色一转，向项三小姐笑道：“怪道这麽个标致模样，眉眼间就和三小姐有几分相似的。”

项三小姐并不说话，只将扇子轻轻摇着，抿嘴一笑。

原来大半个院落的屋子里都开着几桌麻将，几个人便就近转进一间客室。才玩了几圈，便有一个娘姨过来，向项三小姐道：“原来三小姐在这里，教我好找。”

项三小姐道：“做什麽找我，我又不丢了。”

那娘姨笑说：“老太太叫您过去呢，是姑老爷来了，正在老夫人跟前抱怨天抱怨地的，说您一大早就悄没声的丢下他自己来了。”

项三小姐看也不看那婆子，手里只管抓牌，又冷笑道：“他怕老太太嗔着他来晚了没礼数，拿我作幌子先发制人，好让老太太张不开这个嘴。”说着，把张牌摸在手里瞧了一瞧，向湖中一掷，继续道：“说我丢着他回来的，我也得先找着他才行啊，他在什麽地方绊住了脚，我事先寻条绳子拴住他？隔天一早再牵过来不成？”

几个太太搭讪着笑道：“真真一对欢喜冤家，打是亲骂是爱，你们年轻小夫妻嘛，嘴越绊越甜永远不会腻烦的，像我们这些老夫老妻的，不见面倒好，见了面，话还没出口呢就嫌着啰唣了，哪里还有醋可吃，有气可置的。”

项三小姐听了，自知自己说造次了，想了想，把牌向前一推，笑道：“我还真得去瞧看瞧看，他是一时也有一车话的，去晚了一点，指不定又编出我多少好儿的来呢。”

几个太太连连笑道：“哪有这样子的，巴巴的把人拉来打牌，刚打到兴头上，这会子你倒走了，怄的人难受。不行不行，这次一定要罚的。请客！请客！南德路一家葱烧海参顶好的。”

正乱嚷嚷笑闹着，忽听门外朗朗若有语声，大家循声望去，唯见一长衫男子玉立门边，清秀面孔潭星眼，风度翩翩像个遗少，然而笑起来有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气，原来这人正是项三小姐的丈夫——孔家大少孔云熙。只见他将白衫一撩，跨入槛内，一面悠游慢步，一面以扇扣手，笑说道：“我夫人日理万机不得空，比不得我专职吃喝玩乐，正好又是闲人一个。更何况，麻将桌上救场如救火，少不得我来奉陪。”

项三小姐狠看了他一眼，咬着牙低声道：“这算什麽？你故意的？”

孔云熙轻轻一笑，只听“撒拉”一声折扇甩开，他把嘴唇凑到项三小姐耳边，梅竹双清扇面掩住俩人的脸，便向她附耳笑道：“什麽故意的，你不谢我帮你逃了一票饭钱也就罢了，怎麽还污蔑我？再说了，打麻将是我给咱家添的一笔固定进项。”

项三小姐冷笑道：“我没看见你的进项，也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家。”说着，伸手将他的扇子狠狠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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