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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鸣玉注视着他的侧脸,“会的。”她突然把匕首递给他,告诉他每划一刀,就记一笔。不出五百刀,雨一定会停,月亮一定会出。
于是李悬镜当真如她所言,倚着她一刀一刀刻在斑驳的墙壁上。只是他的眼皮越来越支撑不住,刻痕也越来越浅,他甚至渐渐握不住手里的匕首。
“四百九十九丶五百……”他微弱的声音顿住,然後没等薛鸣玉安慰,他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数下去,“五百零一……”
直到薛鸣玉倏然按住他的手,“月亮出来了。”
那把匕首终于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七百五十三。”他又重复了一遍,“七百五十三。”
李悬镜强撑着站起来,薛鸣玉扶着他慢慢走完剩下那点路,坐在了山顶。当初花灯节那天她们就是偷偷跑来了这里。
他的脸孔已经虚得毫无血气,皎白得仿佛要融进这苍茫的月色与丛丛的雾霭。寒冬里,许多翠意早已凋谢,葱茏的树林也只成了一座光秃秃的山头。
就像他此刻能清晰地感知到身体里的一切生机都在消融。
李悬镜喃喃道:“今晚月色真好,比那天还要好,还要美。”
他又看着她,问她:“我好看吗?有没有哭得很丑?”
薛鸣玉说:“你忘了,我从前就告诉过你,我不在意这个。”
他笑了起来,这是他自从卫莲舟死了,第一次对她露出真切明亮的笑。最後他说:“从前我活着,只觉得你手段太狠,不该害人性命;如今我要死了,却更怕有人在我死後伤害你。”
“你只是个凡人,但又不比凡人,如今要怎麽是好呢?”李悬镜轻声说,“你要更狠一点,更坏一些。我要死了,就让我恶毒自私一回。总要有人倒霉——”
“但我希望那个人不是你,是他们。”
……
他不说话了,眼皮沉重地眨了几下,终于慢慢阖上。
薛鸣玉牵着他的手蓦然一紧。她轻轻地喊他,李悬镜,李悬镜。但是李悬镜不会回应她了。她抱着他的力道重了几分。
又死了一个。她呼出的雾气凝成一片雪,混在满天琼花飞雨中。
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李悬镜被她埋在了那片月光下,连同那枚铜钱和她的头发。
……
薛鸣玉孤身回到破庙里。
她坐在那座面目难辨的神像下,从袖中取出了匣子,而後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枝金莲与一颗龙心。她摩挲着匣子,然後缓缓伸出手——
心是血腥的,金莲是苦涩的。
她几番意欲作呕,恨不得生生从嗓子里再挖出来吐掉。可她的手抖了抖,却将刻有自己姓名的玉佩塞进口中含住,免得疼痛之中无意咬断舌头。然後她死死将嘴巴捂住。
薛鸣玉蜷缩在湿冷的地上,紧闭着双眼,眉毛简直拧成一团。
难吃恶心还是次要,最难熬的是,她感觉浑身像烧起一把火,而她只是火中飘飘摇摇的纸钱。纸钱漫天地撒,混着泥泞的雨水撒在七八年前的襄州城外。
耳边是无尽的哭号,还有那个妇人一遍又一遍向老天保佑她,平平安安丶无病无灾。
浑浑噩噩中,薛鸣玉恍然记起她为何想成为他们。
不是因为卫莲舟,也不是因为李悬镜。不是因为他们总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只有她眼睁睁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被迫滞留不前;更不是因为柳寒霄只一下便轻易挑断了她手里的刀……
起初只是因为她太好奇了而已。
她生长在贫贱的地方,看见的都是贫苦的可怜人。
她看她们为几个铜板挣扎,听她们说要是孩子出人头地就好了,要麽做个大官,要麽被哪位仙家看上,带到山上去,从此遁逃俗世,离开苍茫苦海。
她也看见了官,那些官瘟疫时也来过,有坏的也有好的。坏的都不敢靠近她们,甚至从未露面,他的模样只在层层下达的命令中越渐模糊。
他连看她们都不敢,于是她认定他们只是胆小鬼,懦弱的东西,有害的蝗虫。
好的倒是时常不避讳地来城外照看她们,她熟悉的一个就是,最後却病倒了。他染了瘟疫,最後死得比她们还早。
官也没用,人也没用。求神拜佛的因而越来越多。
她们都说只有神仙能救得了她们。
薛鸣玉本来不信,但是偏偏她捡到了那个女人的孩子。那个病秧子竟然还没死,她害了痨病,咳起来就不得了,别人都怕她,结果反倒让她侥幸活着,又侥幸地被荒云的人捡去。
长寿钱不能保她一世顺遂,但修仙能。
只是她不要当个阿猫阿狗被人随手捡去。随手捡来,便信手可丢。屠善已经丢过她一次了,她不能不长记性。
……
薛鸣玉忽然痛得惊醒。
她只觉浑身僵硬,稍稍一动弹便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好像她的骨头和血肉被一只手搅散又拆得稀碎。但与此同时,有什麽如潮水般汹涌地打来。
她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似乎死了,又似乎还有半口气。
*
狐妖已经盯了那个姑娘许久。
她没什麽血色的面孔浸在黄澄澄的烛火中,隐隐有些灰白。眼皮微阖,泛着连绵的倦意。气息更是弱不可闻,几乎要被庙外瓢泼的大雨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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