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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安黎元书(第1页)

111安黎元书

◎霍彦:陛下厌臣,◎

霍彦与霍去病刚回长安不过三月,霍府的门槛却几乎要被踏平了。各色描金绘彩的拜帖丶名刺如同雪片般飞入府中,堆满了门房的案几。前来拜谒的车马常常从府门前的闾巷排到街口,华盖如云,仆从如织。

吵吵嚷嚷,活像一堆云雀。

虽说这些喧嚣,泰半并非冲着他霍彦,而是奔着那位年仅弱冠便已位极人臣,官拜大司马骠骑将军,秩比三公的国家新贵,霍去病,他阿兄来的。

自漠北凯旋後,圣眷之隆,权势之炽,一时无两。天子大手笔的益封,连带着他身边那些亲信部将都鸡犬升天,得了厚赏。他阿兄是这长安城中最炙手可热丶鲜花着锦的顶级权贵。

反观大将军卫青的府邸,倒是门庭冷落了许多,昔日的车水马龙仿佛一夜之间转移了方向。

霍彦烦透了这种捧高踩低的世态炎凉,每每回家都像要穿过敌阵。索性包袱一卷,住进了舅舅卫青府上。这可捅了马蜂窝,刘彻派人申诉,他别扭坏了,申诉也要私下里来,还要霍彦滚到他宫中住。

霍彦不搭理他,他现在每日忙得脚不沾地,盐铁丶均输丶平准,哪一样不是千斤重担?没空哄爹。

刘彻就这样气着,平日里横挑鼻子竖挑眼,但又舍不得当衆骂他贬他,毕竟他说不干就不干的狗脾气上来,以刘彻现在缺钱跟缺血似的,除了桑弘羊和他,谁敢接烂摊子。所以霍彦也就顶着几句阴阳怪气,该干嘛干嘛,心里只嘀咕:姨父还是太闲了!

在卫青府上住着倒也清净。卫青的几位心腹旧部时常登门,多是些耿直的武人,私下里总为自家大将军抱不平。霍彦深知刘彻不干人事,把平衡卫霍势力的锅甩给了阿兄背,但他作为小辈,不便多言,只能时不时在这些叔叔伯伯面前露个脸,充当个“人质”,表示卫霍两家还是铁板一块,亲密无间。

可这些叔伯的心眼全长肉里去了!非但没看懂他的用意,反而觉得他上门是来耀武扬威,想逼卫青退位让贤。他们自认一心为大将军,便把这份“忧虑”捅到了卫青面前。卫青失笑,转头叫霍彦来给几位叔叔奉茶。霍彦面无表情地端着玻璃漆耳杯进来,听着那几人故作拐弯抹角的笨拙试探,心头火起,手一扬,一杯温热的君山银针就泼了过去,“脑子被狗吃了?老子是来做质子的!两国友好邦交,差点毁你手里!”

茶水顺着那将领的络腮胡往下滴,场面一时凝固。

卫青的旧部们:……

阿言孩儿,有时候这官儿真就得你来当!

霍彦泼完茶,面无表情转身就走,心里还在滴血,“浪费我的好茶!”

他压根不怕得罪那些武将,因为那些武将都拿他当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白花,阿言就那个脾气,哎呀,他就泼我,他又不泼旁人。

果然被泼了一身茶的将领们非但不恼,看着霍彦那熟悉的傲娇背影,反而都乐得呲牙咧嘴,互相打趣。

“我的个乖乖,阿言亲自奉茶,可把老哥几个吓坏了!”

“就是就是,阿言这性子,还是这麽直来直去!弯弯绕绕的他嫌累,咱也听不懂!”

“要不怎麽说咱阿言年纪轻轻就能当大官儿呢?这气势!”

“阿言就泼了一盏茶,这脾气还是好了不少!”

卫青含笑听着老部下们七嘴八舌,待他们笑够了,才轻描淡写地抛出一句,“去病与我亲子无异。”

轻飘飘一句话,便将衆人心头那点“不平”堵得严严实实,再无波澜。

大将军的衣钵与未来,早已注定要交到霍去病手上。

霍去病顶上,卫青乐得自在,索性告了假,将每日练兵校阅的繁琐事务一股脑儿推给了霍去病。自己则换上轻便的胡服,或是去城西的马场与人酣畅淋漓地打上几场马球,带上家中孩子女眷踏青。或是到戏楼斜倚在铺着软垫的胡床上,听着新排的戏,就着温好的浮光,拈几块精致的胡麻点心,神情悠哉,着实羡煞旁人。

霍彦就是那个最羡慕的人!今晨,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不知不觉深秋己至。霍去病派人捎了信来,一早卫青就催着霍彦回自己府里去,理由都懒得编。然後大将军便自顾自地招呼平阳公主备马,马蹄声嘚嘚,又打算出门跑马散心了。霍彦看着舅舅潇洒离去的背影,再低头瞅瞅自己案头堆积如小山的简牍丶账册和待批的文书,心中那份嫉妒简直要溢出来——他也想放假。

霍去病前段时日不在家,门外的情况倒好了很多。

官署。

窗外几竿修竹在微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堆积如山的简牍侍从早搬好了,霍去病一上马车,几乎要将那张宽大的书案的简牍淹没。

霍去病紧锁着剑眉,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正伏案奋笔疾书。墨汁在纸张上飞快地晕染开,发出细密的沙沙声。他感觉自己活脱脱像一头被套上轭头的犟驴,整日里只能闷头拉磨,不得片刻喘息。

前天是为了阵亡将士抚恤补贴迟迟未能足额下发,他亲自去寻主管国库的大司农桑弘羊。那老狐狸端坐官署,慢条斯理地拨算盘,眼皮都不擡一下,只丢下一句“军国重事,自有流程章程”,便将他打发了回来。昨天又为安置归降的匈奴部族丶增派朔方戍卒之事绞尽脑汁。匈奴王庭虽破,但广袤的漠南漠北,处处需要分兵镇守。更头疼的是,战事已歇,那些被征召入伍多年的农家子弟也该解甲归田了,这遣散安置的千头万绪,样样都需他过问。还有今年的军费预算尚未去争抢,虽然天子有旨意专供他们,但今年又没了匈奴人,依咱大汉的规矩,预算这东西,向来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不去争,就等着被人分薄。

他烦闷地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xue。赵破奴那几个夯货,只会瞪着眼睛“阿巴阿巴”,万事皆言“全凭将军做主”。真正有点头脑丶能分担的宁乘,早就被他支使得脚不沾地,忙得团团转了。

“好烦!”霍去病低咒一声,将手中批阅完的简牍重重丢在一旁,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恰在此时,车驾行至府邸前的大道,又被一人拦下。霍去病不耐地掀开车帘一角,冷冽的目光扫去。那是一个身着儒衫丶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正对着他的车驾深深作揖,口中滔滔不绝,自荐其才。

这已是本月第三十个试图拦车献策丶以求进身之阶的人了。对方的长篇大论霍去病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敏锐地捕捉到一句“卫霍之势,权倾朝野……”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头顶,他想一脚将这人踹飞!

他们以为他是舅舅呢,还给三百金和太守之位呢!

他没那个闲心!

霍去病心中烦燥,“叉下去!”

侍从如狼似虎般扑上,将那还在惊愕中的文士拖离了道路中央。

马蹄声响起,“还得问阿言要钱,”霍去病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心中盘算,“桑弘羊那老东西,忒抠!”

回到霍府,那几株高大的梨树早落了叶,霍彦还没回,霍去病绕了一圈,然後信步走进内室,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目光落在了榻上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身上。

霍嬗刚满周岁,裹在柔软的细葛襁褓里,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一见霍去病进来,小家夥立刻兴奋起来,咿咿呀呀地叫着,手脚并用地朝他这边奋力爬过来,小屁股一撅一撅,憨态可掬。

按常理,霍去病久经沙场,一身凛冽的杀伐血气,寻常孩童见了无不畏惧啼哭,便是姨母所生的孩子们幼时也对他敬而远之。可霍嬗这小东西偏偏不怕,反而粘他粘得紧。霍去病故意板着脸,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在霍嬗软乎乎的小肚皮上,稍微用力,便将他推得仰面倒在厚厚的锦褥上。小家夥非但不哭,反而咧开没牙的小嘴,“咯咯”地傻笑起来,手脚胡乱挥舞着,像是在玩开心他爹陪他玩。

“好玩。”

霍去病紧绷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他索性盘腿坐在榻边,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孩子圆滚滚的後脑勺,继续用另一只手轻轻推搡着爬过来的崽子。霍嬗乐此不疲,被“欺负”得口水横流,糊了霍去病满手湿漉漉的。霍去病也不嫌弃,只是沉缓地丶带着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用霍嬗身上柔软的小衣襟,仔细地擦去那些亮晶晶的口水。

“医官说你身子骨弱了些,”霍去病看着怀中咯咯笑的小人儿,声音不自觉地放低放柔,“不过没关系,你仲父说了,他会保你长命百岁,你仲父从不会无的放矢。”

霍彦的驷马安车碾过长安城平整的朱雀大街,车轮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辘辘声。暮色渐合,晚风带着市井即将收摊的喧嚣和远处飘来的炊烟气息拂过车帘。平日里因霍彦不喜人打扰,加上霍去病不在,霍府门前还算清净,顶多几个门生故旧来访。可今日大不一样,门前依旧候着几十辆不甘心离去的马车。霍府那两扇新漆的朱红大门开合不停,守门的苍头跑前跑後,霍彦瞧着他脚上那双半新的麻履鞋底竟生生磨薄了一层,露出里面的苎麻内衬来,这是鞋都被磨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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