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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都没人,往哪儿跑?
禀刚满周岁的嬗儿吗?
霍彦下了车,不少人眼都亮了。尤其那守门的苍头,见到自家主君的车驾,如同见了救星,老远就小跑着迎上来,压低声音急道,“主君,你快进去,君侯说一会儿就锁门。”
霍彦面无表情,瞥了一眼那几个探头探脑的访客,立刻被眼疾手快的家仆近乎是“架”着护送入府。他前脚刚迈过高高的朱漆门槛,守门的苍头後脚就“哐当”一声将沉重的府门关上,落下粗大的门栓,彻底闭门谢客,还不忘扯着嗓子吩咐:“快!把後角门也闩上!”
霍彦:……,你今天就锁门呗,我还知道东墙根有个狗洞,非开个破门。
苍头面对他的神经病,很是习惯,只当没听见,抹了把汗催促,“主君快进去吧,君侯等着您呢。”
霍彦乐了一下,然後风风火火地去找霍去病,他身上还穿着那身庄重的玄色朝服,宽袍大袖,腰间束着金镶玉的革带,显然是听闻霍去病找他,连官服都来不及换下便匆匆赶来。
霍去病一见他,如蒙大赦,立刻将怀里还在傻乐的霍嬗像递个小宝贝似的捧到霍彦面前。“喏,给你抱!”
霍嬗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换弄得有些懵,他眨巴着大眼睛,看看眼前这个一身华服丶气息温和的仲父,又扭头看看榻上那个穿着轻便深衣丶眉目冷峻但刚刚还在逗弄自己的阿父。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俊朗面孔,对于刚满周岁的小娃娃来说,实在是个巨大的认知挑战。小家夥左瞅瞅,右瞧瞧,小脑袋歪着,一脸的茫然困惑,似乎在努力分辨。
霍彦连忙摆手後退一步,示意霍去病把孩子放回榻上,“快放下!我这一身朝服,金鈎玉饰的,棱角锋利,万一刮伤了嬗儿细嫩的皮肉可如何是好?”
他说着,俯下身,目光落在霍嬗粉嘟嘟的小脸上,眼中自然而然地漾起一片暖融融的笑意。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捏了捏霍嬗胖乎乎丶带着小窝窝的手背,声音温润,“乖孩子,小嬗儿真乖。”
霍彦的目光在霍嬗天真无邪的笑脸上流连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信手从腰间繁复的绶带下,解下一方小巧玲珑丶温润莹白的羊脂玉印,塞进霍嬗胡乱挥舞丶试图抓住他手指的小手里。那玉印雕工精湛,印纽是一只憨态可掬的辟邪兽。
霍去病眼尖,一眼便认出那印纽的独特形制和上面用精美小篆刻着的两个字——平阳!
电光火石间,霍去病立刻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春日午後。他跟阿言一群半大少年纵马驰骋,玩疯了竟踏坏了平阳侯曹襄封邑的麦田,被一群愤怒的农人当贼扣下。彼时年少气盛又怕被舅舅卫青责罚的霍彦,急中生智,一把扯过同行丶正吓得脸色发白的曹襄腰间符信,冒充平阳侯本尊,板着小脸一番“训斥”,竟真唬住了农人,大摇大摆地脱了身……
“哈!”霍去病忍不住放声大笑,爽朗的笑声在内室回荡,惊得窗外枝头栖息的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他指着懵懵懂懂抓着玉印丶正试图往嘴里塞的霍嬗,戏谑道,“你小子好福气啊!这麽小就得了平阳侯的信物!以後想去哪片麦田撒野都成,多大的福气!比你阿父和仲父当年可强多了!”
往事历历在目,带着少年时特有的莽撞与鲜活。
霍彦闻言也轻笑出声,眉宇间是一片难以掩饰的浓重倦怠,连眼下也泛着淡淡的青影。他揉了揉眉心,动作间带着深深的疲惫。
他太累了。
盐铁官营丶新推的“均输平准”调控国计……这些千斤重担几乎全压在了大司农桑弘羊的肩上。桑弘羊是个彻头彻尾的“聚敛之臣”,他眼中只有如何快速为天子丶为国库攫取巨额财富,对民生疾苦视若无睹。他迫不及待地要在全国推行盐铁官营,广设“盐监”,严刑峻法打击私盐,试图通过垄断获取暴利,根本不顾及沿海郡县普通百姓是否还能吃得起盐。
这与霍彦的想法背道而驰。霍彦主张先将在胶东郡试验成熟丶能大幅提升海盐産量和质量的“滩晒法”推广至所有沿海郡县,待産量稳定丶盐质提升後,再商定一个兼顾国库收入与百姓承受能力的合理价格。如今“滩晒法”成效斐然,桑弘羊已奏报刘彻准备向各郡推广,其用意只为敛财。
仅仅因为这定价高低之争,霍彦便与桑弘羊在私下里争执了不止一次,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桑弘羊拍着桌子骂他“崽卖爷田不心疼”,霍彦则冷笑着讽刺他“竭泽而渔,蠢不可及”。
朝堂之上,向来是此消彼长,东风压西风。所幸两人私交甚笃,吵归吵,并不在明面上撕破脸皮。加之具体实施盐政的司马迁是霍彦坚定的支持者,在地方上执行的是霍彦主张的较低官价,桑弘羊权衡利弊,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这哑巴亏,背後没少骂霍彦是“胳膊肘往外拐的死孩子”。
霍彦本想歇口气,司马迁的密报却如冷水般泼来,杜周在推行盐政时,用着他的令牌诛杀了阻挠政令的地方豪族,并且言其豪族背後有丞相李蔡撑腰。他们已经拖了一段时间,现在瞒不住了。
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
果然,次日朝会,丞相李蔡便率先发难,他们不敢惹霍彦和霍去病,只痛斥司马迁手段暴戾,滥杀无辜,要求将其撤职查办。李蔡这一动,如同捅了马蜂窝,朝堂上那些出身各地豪强世家丶本就对盐铁官营新政心怀不满的官员们纷纷群起攻之。彼时能在朝为官者,十之八九皆出身地方豪族,彼此盘根错节。司马迁虽也是世家子弟,却因推行新政丶触犯衆怒,早已被同阶层的豪族子弟视为异类,无人肯为他说话。
霍彦前几日力保司马迁又是吵了大架,好在这次他人也不少,身边也聚集了一批务实干吏和寒门出身的官员。他不与对方辩驳是否“滥杀”,只死死抓住一点:这些豪族阻挠盐政,影响的是国家岁入!他就是要死死捏住刘彻最在意的“国库空虚”这根软肋,逼天子保人。
然而,这一次刘彻并未像往常那样偏袒他。刘彻对霍彦近来屡屡“忤逆”已是不满,总想找机会敲打这个过于有主见的孩子,迫使他低头。此次出了人命,杜周手段确实过激,刘彻便顺水推舟,斥责霍彦御下不严,命司马迁以金赎罪,罚铜五百斤。区区五百斤,对富可敌国的霍彦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便打算替司马迁缴了这买命钱。
可他在乎的不是钱,而是天子第一次在朝堂上公开驳回了他的力保,没有站在他这边!有了第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这对他的权威是沉重的打击。
当然,霍彦能赢第一次,就能赢第二次,盐铁官营非行不可。
他此刻真正忧心如焚的,远非此案。
身为搜粟都尉,他的职责是“喂饱天下人的肚子”。
多年前他通过“弹幕”奇缘献上的冶铁良方,早已大幅提升了汉朝的冶铁産能。桑弘羊早已在主要産铁区遍设“铁官”,统一管理开采丶冶炼,産出的精铁大部分被运往霍彦掌控的工坊,优先用于打造改良的军械兵器。如今战事稍歇,霍彦立即着手扩招工匠,开辟新的生産线,大量铸造曲辕犁丶耧车丶翻车等新式农具。
现在不打仗了,百姓要吃饱饭。这是霍彦心中最朴素的信念。他计划今年向国库争取一大笔款项,用于在全国范围推广这些能极大提升耕作效率的新农具。他手下那个冯姓内侍的侄儿冯昌,心灵手巧,根据他的模型成功改良了翻车,大幅降低了制造成本。霍彦也准备派人快马前往东莱郡黄县,征调赵过入京。他打算让赵过牵头,大力推广曲辕犁丶耧车和改良翻车。
同时,他还计划《汉青年》领头,编写通俗易懂的农业指导书册,并从中选拔一批踏实肯干的,授予“劝农吏”的职衔,派往各郡县乡里实地指导耕作。此举既能推广农技,又能解决部分长安城内工匠子弟在江公处完成基础学业後却无合适出路的问题。
“读书好丶有一技之长的,我找人举荐,让他们入仕为官。读书平平但肯吃苦耐劳的,我创造岗位,让他们做吏员。”
吃饱肚子,带动就业,盘活经济。
霍彦的思路清晰而务实。
只是霍彦的折子,刘彻看也不看。
天子甚至明确表示,现在不想看他的任何奏章。
刘彻就是要逼霍彦亲自去见他,亲自低头认错,承认自己的“违逆”。
霍彦擡手用力捏了捏酸胀的眉心,仿佛要将那沉重的压力揉散。
霍去病见状,示意乳母进来将依依不舍丶还伸着小手要抓霍彦衣角的霍嬗抱走。他对霍彦道,“你先歇会儿再说吧。”
霍彦却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和无奈,直言道:“不必歇了。我干着急有什麽用,陛下不批我的折子,我要麽服软,要麽自己动手。”
他不想服软,自己动手吧。
霍去病这半个月忙于整顿北军,未曾上朝,但也听闻幼弟在朝堂上与人争执,甚至惹得天子不快。他放下手中的简牍,正色问道:“你那折子里写了什麽?予我瞧瞧。”
霍彦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卷抄录的奏疏副本,递到霍去病面前。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沉落的暮色,半张脸笼罩在书斋内昏黄的阴影里,神情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怅惘。
霍去病把折子一开,眉跳了跳,沉默良久,他道,“阿言的文采愈发好了。”
小霍郎不光有一张利嘴,还有一手好文章,他写的《酒榷六策》,现在还在被太学生传阅。这篇安黎元书更是他文笔之大成。
洋洋洒洒几万字,尽显他家阿言的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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