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弈心
时光如水,悄然流逝。转眼已是一个月过去。
这日清晨,玄鸟卫统领青鸢如常前来汇报。他单膝跪地,恭敬道:"大人,昨日太宰子仲秘密会见了东夷使者,在城南别院停留至子时方归。"
宫亭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案上的蓍草。他微微颔首,示意属下继续。
"另外……"青鸢略一迟疑,"姬发公子已连续三日上书请求返回西岐,说是母亲病重。大王尚未应允。"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姬旦公子则仍在卜殿研习,近日似乎对龟甲占卜颇有心得。"
宫亭的手指微微一顿,蓍草无声地落回案上。他沉默片刻,随即淡淡道:"以後若无要事,不必再报姬氏兄弟的消息。"
青鸢会意地低下头:"属下明白。"
又过了些时日。
不再需要教导徒弟後,宫亭的日常似乎回到了从前的轨迹:寅时焚香净手,辰时煮茶观天,申时整理龟甲,戌时准时熄灭三盏烛灯。
只是那只常用来接雨水的青铜酒杯,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案几上了。
这日申时,铜壶滴漏的声响起。
"大人,该烧龟甲占卜了。"小童捧着冒着青烟的熏炉,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宫亭这才恍然回神,发现自己竟对着空荡荡的星盘发呆了许久。
自从姬旦离开後,那些精心准备的卜甲都蒙上了薄灰,连星盘上那些曾经锃亮的星宿标记,也在无人擦拭的日子里渐渐模糊了轮廓。
阁内的一切都还在原位,却又好像什麽都不一样了。
就在他准备唤人擦拭星盘时,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铜铃声。青鸢快步走进殿内,单膝跪地行礼:"大人,属下有西岐世子的事禀报。"
宫亭眉头微蹙:"不是说过,姬旦的事不必再报?"
"回大人,这次...是大事。"青鸢擡起头,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物——正是去年秋猎时宫亭亲手为姬旦系上的蟠龙玉佩。只是此刻玉佩已经断裂成两半,上面还沾着斑斑血迹。"玄鸟卫包围了质子府,姬旦公子被人用铁链锁着押往鹿台...说是要剜眼祭神!"
宫亭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星盘边缘。他死死盯着那半块染血的玉佩,声音却异常平静:"谁下的令?"
"是...是大王亲自下的令。"青鸢的声音有些发抖,"据说是因为王子受德告发,说公子偷窥军事机密...当时受德正在试射新制的青铜弩..."
星盘上的尘埃随着宫亭衣袖拂过,在阳光下洒出一道金色光晕。他缓缓起身,宽大衣袍无风自动:"备车,去鹿台。"
穿过九重宫门,宫亭匆匆登上鹿台最高层。潮湿空气中夹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他一眼看见受德抱着新制青铜弩靠在廊柱边。小王子面容阴沉,脚尖烦躁地拨弄满地碎玉,发出杂乱脆响。见到宫亭,他冷哼一声:"先生来得真快,莫非早就知道?"
"殿下说笑了。"宫亭不动声色行礼,馀光扫向斜倚在玄鸟纹青铜榻上的商王帝乙。在君王脚边——
戴着陨铁镣铐的姬旦跪在那里。少年素白衣襟沾染点点血迹,乌黑镣铐在他手腕磨出红痕,脖颈上一道细长伤口仍在渗血,在白皙肌肤上格外刺眼。
"参见大王。"宫亭伏地行大礼时,趁机快速检查姬旦全身。确认弟子只有手腕和脖颈受伤後,他紧绷的肩膀略微放松。
帝乙把玩着玉如意,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星官来得倒是及时。孤不过让西岐世子解个卦,茶都还没凉透,爱卿就赶来了?"他指尖轻敲如意,语气意味深长,"看来爱卿对这个弟子,倒是格外上心啊。"
廊柱旁的受德闻言立即挺直腰背:"父王明鉴!儿臣早就发现——"
"是臣教导无方!"宫亭突然高声打断,重重跪地请罪。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在殿内回荡,惊得侍从们纷纷低头。
帝乙用如意擡起宫亭的下巴,细细端详他苍白的脸色,忽然朗声大笑:"爱卿何罪之有?"他摩挲着如意,眼中闪过愉悦,"这小世子倒是替孤解了个难题。"馀光扫过脸色铁青的受德,意味深长道:"可惜有人白费心思,连新制的青铜弩都派不上用场。"
受德猛地擡头,铜弩"咣当"掉在地上。少年王子涨红了脸,在父王警告的目光中不甘地别过头。宫亭敏锐地注意到,姬旦嘴角飞快地扬了一下,又立刻恢复恭顺模样。
"说说看,西岐小子。"帝乙突然俯身,用如意抵住姬旦喉咙,"你怎麽知道孤要问迁都的事?连占卜用的龟甲都备好了。"
姬旦低垂的睫毛投下阴影:"回大王,前日观星台见紫微星移位,昨夜彗星扫过轩辕座。学生想起老师说过,这是'天子迁居'的征兆..."
宫亭心头猛跳——他从未教过这个!见商王眯起眼睛,他急忙喝止:"胡言乱语!大王,这小子——"
帝乙突然大笑,挥手示意侍卫解开姬旦的镣铐:"妙!比你老师有胆识。"君王眼中寒光一闪,"宫亭,你这学生...教得真好。"
宫亭拽着姬旦疾步穿过宫门,夜风裹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他这才发现冷汗已经浸透後背,丝绸官服紧贴着皮肤,冰凉刺骨。
"你向来机敏,明知受德性情暴戾,为何还要自投罗网?"他突然将少年按在廊柱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你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不是学生要打主意,是殿下执意设局。"姬旦仰起脸,月光在他眼中闪烁,"学生只是顺势而为。"他揉着手腕红痕,语气平静:"老师教导过,占卜之道,贵在顺势而为。所以当大王考较时——"他加重语气:"您知道的,答错就是死罪——学生便建议大王东征凯旋後再迁都朝歌。"
"胡闹!"宫亭脱口而出,"东夷盘踞东海,朝歌远在洹水南岸。战後迁都必定劳民伤财..."话到一半突然停住。他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温顺的少年,实则是西岐质子。商军若败,此计可削弱商朝;若胜,借势迁都无人敢阻。
"好个一箭双雕的妙计。"宫亭眯起眼睛,"那你怎麽让大王信服的?"
少年眨眨眼:"用了您教的龟甲秘法,就是甘棠汁泡过会显出特殊纹路的那种。"
宫亭顿时语塞。他确实教过僞造占卜之法,却没想到这小子敢用在商王面前。月光下姬旦侧脸无辜得刺眼,他突然怒火中烧。
"你既能自救,为何故意丢下信物?"白衣星官甩袖欲走,暗恼自己冲动。明明焚毁竹简那夜就发誓,再不因这狡猾学生牵动情绪。可听见"鹿台"二字,还是不顾一切冲来。
衣料窸窣声响起。姬旦突然拽住宫亭的袖口,冰凉的手指紧紧攥住官袍:"学生算准玄鸟卫会来,算准受德试弩,连子时暴雨都分毫不差..."少年指尖轻颤着划过他的手腕,"唯独算不准...老师肯不肯为我冒险。"
少年双颊泛起红晕,眼尾染着桃花般的绯色,那神情既像是羞涩,又似终于确认了心意般坚定。
宫亭心头一沉。他早该想到的——这些年帝乙默许他教导诸侯质子,不过是将他当作制衡各方势力的棋子。如今他手握玄鸟卫大权,帝王自然心生戒备。今日受德借铜弩之事发难,姬旦却以退为进巧妙化解。而他匆匆赶来相救的举动,反倒成了最危险的破绽。
宫亭凝视着眼前的少年。这个平日里温顺恭谨的弟子,竟不动声色地将他纳入了精心布置的棋局。其中展现出的心机与谋略,既令他暗自心惊,又莫名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触动。
"此次是学生考虑不周。"姬旦突然跪下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定不会让老师承担污名。"
宫亭长叹一声,衣袖在风中微微颤动:"现在说这些都为时已晚。你先回去吧。"他擡眼望向黑沉沉的夜空,心中盘算着:帝乙还需要他这个神子造势,镇压蠢蠢欲动的贞人(占卜师)集团,性命应当无虞,最多不过是付出些代价罢了。
"老师请相信我。"姬旦却纹丝不动,执拗地跪在原地。话音未落,一阵狂风骤起,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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