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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潮（第2页）

宫亭掀开车帘的动作停住。外面安静得异常。路边的榆树只剩下光秃的枝干，本该裹着厚厚树皮的树干裸露着，上面还留着几道冻硬的血痕。

"右前方槐树下，有十五株苦苣。"小D的声音突然响起。

青年目光落在干粮袋上，眉心聚起。"我们的黍米够吃到下个城镇了。"

"这是为了应付突发状况。近五年平均气温下降0.5度，黄河冰期延长了十天……按气候模型计算，今年冬季比往年长五到十天，沿途补给点可能因暴雪关闭。"小D在视网膜上投出三维地图。"出发八天路过的十个村落，有三个已经废弃。"

宫亭的瞳孔骤然收缩。天灾已经严重到如此程度了吗？

他记得帝辛刚即位时，各地还敢如实禀报灾情。後来再整理文书，便只剩"降雨减少"的轻描淡写。这两年翻看地方奏章，满纸皆是"风调雨顺"。

可眼下这荒芜景象，分明是连年灾荒——王权对辖区的掌控，早已不如表面那般稳固。

小D的声音冰冷："全域歉收已成定局。事实上这三年整个大商都在挨饿……"

车轮碾过碎石，咯吱咯吱的声响在空荡的原野上回荡。

伯夷的黑子终于落下。叔齐盯着棋盘，发现兄长竟把棋子下在了星宿分野的"鬼"位——大凶之兆。

牛角号骤然撕裂空气，惊起漫天乌鸦。

灰蒙蒙的潮水正从官道尽头漫卷而来。

"快看！"伯夷扯开车帘，指向窗外，颤声道："那是……什麽？"叔齐凑了过来，顺着方向望过去。手一抖差点打翻棋罐。

老谷手握号角，回了一个哭还难看的笑容。“禀大人，是野人……”

"全员戒备！"宫亭瞳孔骤然收缩。

鞭梢啪地炸响。

咔！青铜戈林同时扬起，刃口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空气中突然飘来陈腐的血腥味，裹挟着焦土气息的风里，混着陈年尸臭与新鲜排泄物的刺鼻气味。

近了。

那不是潮水。

是几百具会走路的骷髅。

他们披着人皮，眼神空洞。皮囊下，青灰色的骨头在薄皮下滑动。肩上麻袋空瘪地晃荡，腰间的陶罐渗着暗褐色的液体。

三辆歪歪扭扭的板车吱呀作响，粗麻绳深深勒进拉车人的肩胛骨，草席裹着的东西在车上微微颤动。腐臭从席缝隙里钻出来，在风中撕扯着人们的鼻腔。

宫亭的白发根根竖起。他三指叩窗。

老谷会意，青铜斧在辕木上轰然一砸。士兵们迅速结阵，戈尖斜指前方。

"碾过去。"青年的声音像从冰窖里传出。

戈尖即将撞进人堆——

灰潮突然冻住了。

数百双蒙着灰翳的眼睛齐刷刷转向车队。陶罐碰撞声停了，肠鸣声停了。没有哭喊，没有哀求。整支队伍里竟无一声孩童啼哭。

只有风。

还有草席缝隙里漏出的腐臭，和车轮碾过碎骨时，那声令人牙酸的"咔嚓"——

臭气混着草木灰的焦味钻进车厢。叔齐死死攥住兄长衣角，指节泛白。

伯夷喉结滚动，声音绷得像即将断裂的弓弦："别动！"可叔齐已经解开干粮袋，半个身子探出车外。

四周突然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几百双眼睛像烧红的铁钉，同时刺在少年身上。叔齐僵在原地，後背窜起一层鸡皮疙瘩。

"杀！"

号令一起，数十支戈矛同时捅出，像毒蛇吐信。

衆军士齐齐嘶吼："不退即死！"

片刻寂静後，人潮泛起涟漪，如被无形利刃割裂的灰云，缓缓绕开青铜荆棘。

沉默在空气中凝固。

最後一片灰影消失在东南方向，所有人紧绷的肩膀才垮了下来。叔齐松开拳头，方感到一阵刺痛，不知何时指甲已掐破了手心。

伯夷冷着脸，撕下衣角为其包扎伤口："若你刚才施舍一粒米..."他故意用力，疼得弟弟直吸气，"此刻我们已成白骨。"

少年嘴唇渗出血珠，一声不吭。

宫亭盯着东南方向，叹息一声："他们应该是去朝歌了...大王最近广纳流民……"他咬住舌尖，咽下後半句话。去年那页泛黄的奏简在眼前浮现："癸丑冬，徙民万馀，瘗于郊西。"西郊那片新土，到现在还泛着湿漉漉的血色。

车窗外，秃鹫正抢食一块焦黑的破布。布条上粘着半片小指骨，在风里晃悠。宫亭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咳嗽声卡在喉头。他死死抠住窗框，木刺扎进指甲缝也浑然不觉。

"宿主不必过于共情。"小D的电子音适时响起，"小冰河期导致粮食减産，流民潮是必然现象。你应该清楚，这是自然法则。"

"我懂。"宫亭的声音有些沙哑，"可那些...终究是人命啊。"

秃鹫抢食的动静突然停了。他擡头望去，远处地平线上，新的灰影正慢慢蠕动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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