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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写完的信
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张无形的网,把病房的空气织得密不透风。林微躺在病床上,手指悬在素描本上方,铅笔尖颤巍巍地,始终落不下去。
窗外的玉兰树被秋风染成了浅黄,花瓣打着旋儿往下落,像谁在无声地撒着碎纸。
她的力气越来越少了,连擡手都觉得费劲。手腕上的针孔青一片紫一片,像开了串劣质的紫花。护士刚换过输液瓶,透明的液体顺着管子滴下来,嗒,嗒,嗒,敲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像在数着剩下的日子。
“微微,该吃药了。”张阿姨端着水杯走进来,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了什麽。
她把药片放在林微手心,看着她艰难地吞下去,眼眶又红了,“今天感觉好点吗?要不要听我读段故事?”
林微摇摇头,用气音说:“想……画画。”声音嘶哑得像被水泡过的纸,却带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
张阿姨叹了口气,把素描本往她面前推了推。那本素描本已经很旧了,边角卷得像波浪,封面被磨得发亮,是江熠送她的那本。里面画满了他——在玉兰树下打盹的他,教她吹花瓣的他,虎口缠着纱布却笑得灿烂的他,还有……隔着监狱玻璃丶指腹贴在玻璃上的他。
最後一页,是她画了很久的海边星空。深蓝色的夜幕上,缀着密密麻麻的星星,最亮的那两颗挨得很近,像她和他的眼睛。
她本来想等江熠出来,一起去看真的海,现在看来,大概是等不到了。
铅笔终于落在纸上,却只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林微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疼。骨头缝里像有无数根针在扎,每吸一口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她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她得给江熠写封信。
不是画,是写。用文字,用她刚学会的丶还带着气音的字。她要告诉他,她学会说他的名字了;要告诉他,星空画好了,等他出来,替她多看看;还要告诉他……她不疼,真的不疼。
“阿熠:”
第一个字写得格外用力,铅笔芯断了。林微低下头,看着纸上那个模糊的“阿”字,忽然笑了。
想起第一次练这个字时,江熠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手心里,笔尖在纸上划过,他的掌心温热,虎口的疤蹭过她的手背,像片柔软的云。
“我学会说你的名字了。”
她接着写,笔画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子。写“学”字时,她停顿了很久,眼前闪过无数个午後——他捡来玉兰花瓣让她吹,气流拂过花瓣的震颤,和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渐渐重合;他把橘子糖塞进她手心,说“发‘糖’音时,舌尖要往上翘”;他对着镜子,一遍遍地教她“阿熠”,声音温柔得像春风。
现在,她终于能说出口了。虽然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地上,但她真的会说了。
上次探视时,她隔着玻璃,用气音喊了声“阿熠”,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指腹在玻璃上擦出白雾,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想到这里,林微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纸上,晕开了墨痕。她赶紧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花,把“名字”两个字晕成了一团黑。
“天上的星星,最亮那颗是我。”
这句话写得很快,仿佛早就刻在心里。她想起张阿姨说过,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自己在乎的人。那她就要做最亮的那颗,这样不管江熠在哪里,都能看见她。
他出狱後,会不会去福利院的玉兰树下找她?会不会看到树洞里的铁盒?里面有两颗石头——她的和他的;有这本素描本;还有……她偷偷放进去的丶他刻的玉兰木簪。那支木簪,她一直别在领口,像他在陪着她。
铅笔尖又断了。林微想换支笔,手却擡不起来了。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窗外的玉兰树变成了一团晃动的黄,输液管里的液体看得格外清晰,像条透明的蛇。
她想起江熠在电话里说的话。每次探视,他都要问她“疼不疼”,她总是比“不疼”,然後笑着给他看新画的画。
可挂了电话,她会躲在走廊尽头咳得撕心裂肺,嘴里尝到铁锈味,像吞了块被雨水泡过的石头。
她其实很疼。疼得想蜷缩起来,像当年在货车厢里那样,把自己藏在角落。可她不能说,不能让他担心。他在里面已经够苦了,她要让他觉得,外面有个人在等他,等他出来一起看海,一起数星星,一起……喊“家”。
“等你出来……”
写到这里,铅笔突然从手里滑落,“啪”地掉在地上,滚到床底。林微想去捡,身体却像灌了铅,怎麽也动不了。她的呼吸越来越急,眼前的星空开始旋转,像被风吹动的陀螺。
窗外的玉兰花瓣还在落,落得温柔又决绝。一片花瓣飘进窗户,落在她的手背上,像只停驻的白蝴蝶。她想起很多年前,在货车厢里,那个男孩把半块馒头塞进她手里,说“吃了才有力气跑”;想起福利院重逢时,他站在逆光里,口罩遮住半张脸,睫毛投下的阴影像落了层薄雪;想起他隔着监狱玻璃,指腹贴在玻璃上,和她的指尖重合……
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温暖又清晰。
林微的嘴角慢慢扬起,像在笑。
她最後看了一眼窗外的玉兰树,看了一眼那本没画完的星空,然後轻轻闭上了眼睛。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输液管里的液体还在嗒嗒地滴着,像在替她,把没写完的话,一句句说给远方的人听。
床底的铅笔旁,落着片玉兰花瓣。洁白,柔软,像个未完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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