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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车的异响
炉火依旧在噼啪作响,牛粪饼缓慢燃烧着,释放出稳定的暖意和淡淡的草木灰气息。
铜壶里的奶茶,大概只剩下壶底一点残渣,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老人浑浊的目光,在纪羽失手泼洒的奶茶丶他僵直的身体丶以及火塘对面那个依旧低垂着头丶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并非出自他口的戊雨名之间,缓慢地移动着。
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後的平静和一丝极淡的丶洞悉了某种隐秘的微光。
他枯瘦的手指,重新落回冰冷的玻璃相框边缘,极其缓慢地丶无声地摩挲起来,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一个沉睡的梦。
那细微的丶指尖摩擦玻璃的沙沙声,在这片被炉火烘烤得暖融丶又被巨大情感冲击冻结了空气的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某种来自遥远过去的丶带着无尽叹息的背景音。
纪羽的呼吸,不知何时变得极其轻浅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细微的颤抖,仿佛肺部无法承载这突如其来的丶过于庞大的情绪洪流。
他死死地盯着戊雨名,目光贪婪而执拗,试图穿透那跳跃火光投下的丶浓重的丶变幻莫测的阴影,看清那张脸上此刻究竟是什麽样的表情。
是认真的吗?还是……只是一个随口的丶安抚老人的玩笑?
那句轻飘飘的“说不定真留下”,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印在他混乱不堪的脑海里,留下焦灼而滚烫的印记。
它带来的狂喜是如此汹涌,几乎要将他溺毙;随之而来的丶更深沉的惶恐和不确定,却又像冰冷的潮水,从狂喜的缝隙中悄然漫上,试图将他重新拖入冰冷的深渊。
虎口处那被奶茶烫伤的皮肤,灼痛感开始变得尖锐而清晰,一下下地刺激着他的神经末梢。那湿冷的黏腻感也越发明显。但他依然没有动。他甚至忘记了疼痛本身。
他的全部意志,都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牢牢地系在火塘对面那个沉默的男人身上,等待着,煎熬着,期盼着一个能将他从这冰火两重天的炼狱中解救出来的信号——哪怕只是一个擡头的眼神,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然而,戊雨名始终没有擡头。
他就那样保持着那个微微倾身丶凝视火焰的姿势,仿佛刚才那句搅动了纪羽整个世界的话语,真的只是说给面前那堆噼啪作响的火焰听的。
他手中的铁火钳,不知何时已经轻轻放回了火塘边的石板上,不再拨弄。
他的身影凝固在光影里,像一尊沉默的丶被岁月和风雪雕琢而成的石像,所有的情绪和波澜,都被完美地封存在那低垂的眉眼和跳跃的火光阴影之下,密不透风,深不可测。
只有那偶尔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的丶宽阔而坚实的肩背线条,在火光中投下不断晃动的丶巨大而沉默的剪影,无声地昭示着这尊“石像”内里,依旧流淌着滚烫的生命。
二人是在又坐了一会儿後和老人告别的。
群山褪去了暴雪的盛装,显露出嶙峋而沉默的骨架。
越野车像一只疲惫的甲虫,沿着那条被车轮和时光反复碾压出的丶通往更低处的盘山土路,谨慎地向下滑行。
路,早已被冻得硬如铁石,又被无数次的碾压和融雪反复蹂躏,呈现出一种扭曲丶破碎丶坑洼遍布的丑陋形态。
它不再像路,更像一条被严寒冻僵丶濒死挣扎的巨蛇,在陡峭的山坡上痛苦地扭动丶蜿蜒,每一次转折都带着令人心悸的锐角,每一次下探都仿佛要直坠深渊。
车轮碾过那些被冻成坚硬疙瘩的泥泞车辙,发出“咯噔丶咯噔”沉闷而断续的抗议,每一次颠簸都清晰地丶带着恶意地传递到车厢内,震得人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车窗外,是陡峭得令人眩晕的山坡,覆盖着厚厚的丶尚未被新雪完全覆盖的陈旧积雪,呈现出一种肮脏的灰白色,其间裸露着狰狞的黑色岩石,像大地冻伤的疮疤。
更远处,深不可测的峡谷被翻滚的丶浓稠如棉絮的云海填满,阳光偶尔刺破云层,在雪坡上投下巨大而移动的阴影,如同巨兽的脚掌,无声地碾压过这片死寂的山峦。
车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轮胎碾过冻土的噪音在狭窄空间里回响。空气仿佛也被冻住了,带着一种金属般的滞重感。
纪羽的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的後背微微绷紧,紧贴着座椅靠背,目光死死锁在前方那条不断向下延伸丶险象环生的“冻僵之蛇”上。每一次转弯,他都需要极其小心地控制着方向和速度,精神高度集中,像在走一条绷紧的钢丝。
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得冰凉,顺着鬓角缓慢滑落,带来一丝微弱的痒意,他却无暇顾及。副驾驶座上,戊雨名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闭目养神或研究地图。
他坐得笔直,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透过挡风玻璃,锐利地扫描着前方的每一个弯角丶每一处可疑的冰面丶每一块可能松动的悬石。
他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但手背上贲起的青筋和微微蜷曲的手指,都泄露着一种无声的丶高度戒备的状态。
每一次车轮碾过较大的坑洼,车身剧烈倾斜时,他搭在膝盖上的右手都会无意识地收紧一下,指节捏得发白。
车厢里的空气,被山路本身的险峻和两人无声的紧绷,挤压得如同凝固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压力。
前方,是一个近乎一百八十度的发卡弯。
道路在这里被山体硬生生地劈开一个向内凹陷的锐角,外侧没有任何护栏,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丶被灰白积雪覆盖的陡坡,向下倾斜的角度大得惊人,仿佛直接通往下方那片翻滚的云海地狱。
弯道的内侧,则是嶙峋陡峭丶覆盖着黑色冰壳的巨大岩壁,如同沉默而冷酷的巨人,随时准备吞噬偏离轨道的冒失者。
路面上,前车留下的车辙在这里被反复碾压丶冻结,形成一层光滑如镜丶混杂着碎石的薄冰壳,在稀薄天光下反射着阴冷狡猾的微光。
纪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团冰冷的紧张感压下去。
右脚极其缓慢丶极其谨慎地移向刹车踏板。他知道,必须提前丶轻柔地减速,才能安全通过这个死亡之吻般的弯道。车速表指针稳稳地指在四十公里左右,这个速度在这种路况下已经足够让人心惊胆战。
就在他的鞋底,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刚刚触碰到刹车踏板那冰凉的橡胶表面,准备施加第一丝压力时——
“嘎吱——!!!”
一声极其尖锐丶极其刺耳丶如同金属被强行撕裂的恐怖声响,毫无征兆地丶如同淬毒的冰锥般,狠狠刺穿了引擎的轰鸣和轮胎的噪音,瞬间灌满了整个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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