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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第1页）

第28章

21.

我认识老韩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说话不温不火的编辑，球场上细致贴心的订场大哥了。我只听说过他曾经加时赛反杀的战绩，以及“韩三刀”的名号。

听说曾经，每每重案要案，各家混战抢提问的新闻现场，老韩从来不在第一排，也从来不抢提问，等别人都问得差不多了，再冷不丁地抛出个问题。一场下来，最多只提问三次。

但往往是他这冷不丁抛出的问题，角度刁钻，直击要害，意味深长。听前辈说，很多精彩的新闻现场照片，那些巧言令色者，被拍下错愕的丶恼羞成怒的丶被问住的表情，往往都是在老韩的提问之後。

犀利丶深刻而冷酷，他的洞见从来不留情面。今天他把独门绝技，一股脑地砸在了自己爱人的亲人身上。

我张了张口，但没能说出话来。有很多想法一闪而过，比如舅舅只是一时嘴快；比如外公外婆老了，他们有他们的虚弱与不得已；还比如，对，好多事当你脱口而出时意味着在心里早就盘算过千百回，但只要不挑破，那大家就都还存着体面，而一旦挑破，也就意味着两方正面刚，必有一输一赢。

但老韩不管，他上去就撕了体面的遮羞布，把那些幽微的丶不堪细琢磨的人心，硬生生地掀到小唐面前。

咋说呢，连我这个旁观的闲人都忍不住要同情小唐了。我眼睁睁看着那张清俊而隐忍的脸，飞速闪过一丝错愕，而这其中又带着几分低三下四的恳求和期待——好像，是在期待外公外婆和舅舅否认，哪怕是暴跳如雷心虚的否认也好，是口吐芬芳蛮横的否认也好。

否认他们在考虑接受小唐的性向，没准顺带就接受了老韩这个“外甥女婿”，而这接受的前提，则是权衡这套房子的归属权。

老韩啊老韩，论起诛心的本事，又有谁能比得过他呢。

而不过短短瞬间，小唐的眼神，就滑向了彻底的死心。

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在所有人的愕然中，缓缓地丶郑重地俯下身去，对着端坐在沙发上的亲人，磕了个头。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舅舅。“你丶你……”他举起手指指着老韩，气得手指打颤语无伦次，“你挑拨离间，你就这样逼他……”

“我没想逼阿哲。”老韩把小唐扶起来，逼视着舅舅，“对，我大可当这个五百万打水漂的冤大头，换你们默许我跟他的关系——‘一家人’嘛，‘多添双筷子的事’嘛，谁住不是住呢？但是我不愿意。阿哲的性向不是这套房子産权的抵押物，我们的关系，也不是五百万买断的欠债人和债主。”

“这套房子给谁住，其实无所谓。但现在这套房我要定了。阿哲不是我的弱点，而我，从不妥协。”

他说完这句话，拉着小唐就往门口走，我也只好跟在他们身边，一边反思我来的作用到底是什麽，我为啥又平白无故地给他当跟班。

一步，两步。

在转过身去的那刻，小唐飞快拭去眼角泪水。

三步，四步。

老韩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

五步。身後响起一声苍老而疲惫的长叹。

“等一下——”

我对天发誓，我在他俩身侧，看得清清楚楚，老韩挽在小唐臂弯处的手紧了一下，抓皱了衣衫，旋即松开。他也很紧张，但在老爷子话音刚落的时候，他的嘴角擡起一个几乎不可察的胜利微笑。

——这是老韩没错了。只要对决时刻，他总是选择单刀直入，正面死磕，并且，志在必得。

22.

後来我问过老韩，我说你这人可真狗，你就没想过，万一他家人死杠着不肯低头，唯一的输家就是你的阿哲。

小唐开了瓶红酒，在醒酒，老韩跟我在阳台上抽烟。他倚着栏杆，看着一窗而隔的爱人，不掩深情。

他淡淡说：“扯淡。我怎麽可能让他输。”

“嘁。”我嗤道，“事後诸葛亮。这是最後关头小唐外公让步了，但凡老头偏心亲儿子，你俩就哭去吧。”

那会儿老韩已经从我们合租的房子里搬出去，跟小唐一起住了——他们单独租了一套房，而香湾雅苑那套房子留给外公外婆住。只是小唐接管了外公外婆的工资卡，同时接管了老两口的养老。而舅舅，则单独出去租房住。

方案是老韩提的。舅舅一听就瞪眼，正待发话，被外公就喝住了。

“一家人，本不该说什麽报恩不报恩的话，如果情分算得清，那就不叫情分。可是舅舅靠外甥，它也总得有个头啊。”老爷子说，“阿哲，你没有了妈妈，外公也没有了女儿，外公也只剩一个儿子了，这些年他的付出和委屈，外公没法假装看不见，所以……总是想为他再争取争取。”

每说一个字，老爷子的神情就委顿一分。“至于你这个对象。”他说，“房子在舅舅手里，你回来肯定有个房间，可房子给了人家，你俩又结不了婚，万一分了手，你连个房间都没有了。外公老了，想给你撑腰做主，也没这个能力了。你要想好。如果你真的想好了……妈妈那边，等外公将来下去了，亲自跟她说。”

一席话，说的两边都熄了火。小唐泪光闪闪，而那像青蛙一样气鼓鼓的舅舅，也瞬间泄了气。

“你怎麽知道，小唐的外公最後肯定会让步？”我问。

老韩眼中闪过一抹异样柔情，“只要是长辈对上孩子，最後赢的一定是孩子。”他说，“只不过阿哲父母去得早，他不敢对外公外婆放肆索爱，不知道这些而已。”

“……你该不会……”我狐疑地看他，疑心自己这张破嘴又不小心勾起了他对已故父母的想念。毕竟，听说老韩当年出柜也是跟家里拉锯了好几年，几乎决裂。但到最後，父母还是将一辈子舍不得花的钱全给了他，生怕他没法正常结婚，以後在京城加倍难过。

老韩无谓地耸耸肩，留给我一个装潇洒的背影，朝他的爱人走去。“不会什麽？我韩江雪，不会打没把握的仗。”

*

世上万事，有些是论心不论迹，有些要论迹不论心，凡人的苦恼是甄别哪些事要论心，那些事要论迹，而聪明如老韩从来洞若观火，他要做好的是收好锋芒，免得伤人或伤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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