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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162)至德二载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十一)
她回到传舍,见杨炎兀自沉沉睡着。她不清楚他昨夜和张忠志谈了哪些。但他平日慎节起卧,以养生调气为念,今日却迟迟不起,想来昨夜大是劳神。狸奴在他身边坐下,也拍了拍他。但她两日前搏虎时用力太重,双臂至今疼痛颤抖,拍了几下就收了手。
外头檐边的雪水一颗颗滴落。春日里她在常山时,俨然是小半个主人。人一旦以为自己会长居某处,眼中的四时之景,耳畔的各色声音,每每也就轻易放过。如今她重回此地,却是作客。住在传舍里,有的景致和声音竟比从前真切。积雪不多,雪水没过多久,便已滴尽。
杨炎起身後,叫了阿兰和娑匐,四人在熏笼边围坐樗蒲。他虽不常玩,却显然精通此道,还教了她们几个法门。娑匐惊叹道:“聪明的人,做甚麽事都做得好。”
“那是自然。”杨炎笑道。阿兰偷觑他的神色,见他全无心事似的,暗自困惑:“他不发愁了麽或者……再发愁也没有用,他便不愁了”
未时方过,有两名亲兵前来驿馆,传话道:“张将军请二位到开元寺相见。”
他们到开元寺时,张忠志已在院中相候。他眉间倦色深重,负手立在那里的姿态却甚是舒展。他的身侧站着弟弟张忠正和两名副将,那三人也显得有些疲惫。张忠志向寺里的上座说了两句话,上座合掌一礼,向大殿後方去了。见二人来了,张忠志对弟弟和两名副将道:“你们陪他在寺里走一走。”
杨炎毕竟是唐廷使者,不能随意走动。常山开元寺虽为燕南胜迹,他这几日却未能来此一游。张忠志叫那三人去陪杨炎,又指着那座雁塔,对狸奴道:“你还没登过塔,是罢”
他经营此地年馀,控持日渐牢固。狸奴走的这几个月间,塔外守卫早已撤去,任由僧徒和信衆登塔礼佛。张忠志提起锦袍的下摆,率先踏入塔中。
这座雁塔是高齐初年建造的,算来已在常山郡的土地上屹立近二百个春秋。但寺中僧徒供奉精谨,洒扫如时,塔中几无半点尘灰。
他们一层层上塔。每上一层,塔身便狭窄几分,但各层的壁上皆开了小窗,日光投射进来,使得塔内并无逼仄之感。雪後的日光原就格外明朗,此时日影西斜,暖意尤炽。狸奴没有说话,走在前面的张忠志也没有说话,只在每一层的台阶转弯处伸出手,牵她一把。塔身四角悬挂的宝铎在北风里摇摆不停,铎声轻灵,和着塔中二人的脚步声,倒显得塔中越发宁静。
上到第九层後,张忠志在窗前站定,狸奴走到他身旁,俯瞰塔下。
北地冬日里的景象不及春夏时鲜丽多姿,却有一种夏日绝无的清严与阔落:也唯有在冬日里,唯有在这高塔上,才能真正看清常山郡的样貌。
——山势如屏,地形如掌,北近滹沱巨水,西负井陉雄关。
他们极目望处,有郡中的数万人家,有身披铁甲的守兵,有逦迤的太行山脉和恒山山脉,有云霞和漠漠的风烟,有孤独的飞鸟。
寒意更深时,滹沱河也许会结冰。冰面下的水流,却依旧在独行赴海的路上;它质浊而力强,凶悍而暴急,自有天地之初,它的性情就没有变过。连他们此刻登临的这座高塔,原本也是为镇遏滹沱河而建造的。冬日过尽後,河上冰泮,地上雪消,这里将有花朵绽放。梨花和杏花连成纷纷的影,仍然如雪一般。到了春夏时节,这片土地上还会有渐次丰盈的麦穗,有吃饱了柔软桑叶後吐丝结茧的蚕。秋来时,梨树会结实。这里的梨子和关中的水蜜梨不一样,甘香冷脆,在河北之外有“真定梨”的名号。
他们就这样在塔中站了很久。
“昨夜来的是军书。是不是”
狸奴终于开了口。太阳快要落下去了。
“是。”张忠志道。
“长安已经……”狸奴举起一只手,按住胸口,感到胃部缩成一团,“收复了”
“是。军书上说,长安已经收复。”
他们都留意到了自己的措辞。
她既悲伤,又欢喜,又觉得悲和喜都荒诞极了。甚至,连那荒诞本身,也荒诞极了。于是最後,她低低地冷笑了一声。她不清楚她在嘲笑谁,嘲笑甚麽,或者,究竟是不是在嘲笑,她也不清楚。
“九月二十八日的夜里收复的。就是你们到常山的第一夜。”张忠志又道。
“那一日你问我,我何以认为,你肯献章投降。我当时另有一句话,没敢说出来……说出来未免可笑。”
“你说。”
“我在凤翔,听见了他们出征长安时的鼓声。不晓得为甚麽,我听了那鼓声就很害怕,心里一直忍不住想……”她转脸,仰望着他,话里隐隐带了哭腔,“他们这一回能胜。不知道他们许了回纥人多少好处……他们这一回只能胜。”
她的眼眸明净,她的神气哀凉。张忠志在暮霞里俯视那双眼睛,心绪无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是去年的洛阳宫城。
“陛下,胡人那麽多,为何蓝眼睛的胡人却那麽少”他问安禄山。安禄山喝掉了半盏鸭羹,悠悠道:“只有父母双亲都是蓝眼的胡人时,儿女的眼睛才是蓝色。而且,即使父母都是蓝眼的胡人,儿女的眼睛也未必是蓝色的。”
他怔了片刻,追问道:“必定要双亲都是蓝眼的胡人麽蓝眼的胡人,和……”他想了想,绿眸的胡人也算少见,“和绿眼的胡人生下的孩儿,眼睛会不会也是蓝的”
“不。不会是蓝色了。”安禄山语气平淡,平淡中仿佛又有一丝怜悯。他当然明白张忠志问话时,心中的那个人是谁。
“那就是说,除非嫁给蓝眼的胡人男子……”
“嗯。除非嫁给蓝眼睛的胡人男子,不然,她不论做谁的女人,汉人,契丹人,奚人,突厥人,吐蕃人……她的孩儿,她的孙辈,都永远没有蓝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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