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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种子（第3页）

他怎麽会在云城？在医院里？穿着病号服？！他离开彴约才不过几天……发生了什麽？！

“姥爷，”纪云歇的声音干涩发紧，他弯下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平稳，却掩不住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看到个……同学，过去打个招呼。您就在这儿看看鱼，行吗？我很快回来。”

姥爷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个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少年，点点头，语气温和：“去吧去吧，同学要紧。我就在这儿，晒得舒服着呢，正好研究研究这些鱼。”

纪云歇把轮椅稳稳地停在池塘边，确保姥爷能舒适地观赏水里的锦鲤，然後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有些急切地迈开步子，绕过小小的池塘，快步走向那片紫藤花架下。

他刻意放重了脚步，踩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清晰的“哒丶哒”声。

脚步声惊扰了长椅上的人。江术和拈着枯叶的手指顿住了，还没等他擡头，一双AJ先入了眼，他缓缓地丶有些迟钝地擡起头。

当那张过分苍白丶带着病容却依旧清俊的脸完全映入纪云歇眼帘时，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或带着清冷疏离的琥珀色眸子里，清晰地掠过一丝愕然，随即是更深的茫然，像迷失在雾中的小鹿。

“纪云歇？”江术和的声音很轻，带着大病初愈般的虚弱和一丝不确定，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风尘仆仆丶眼下青黑的人是否是幻觉，“你……你怎麽在这？”

纪云歇在他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阳光，将江术和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他看着对方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身上刺眼的病号服，一股强烈的丶混杂着担忧丶焦躁和莫名火气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

“我还没问你呢！”纪云歇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些，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你怎麽回事？！怎麽穿着这身衣服坐在这儿？！”他指了指江术和身上的病号服，眉头紧紧锁着，眼神锐利地审视着他。

江术和似乎被他突然拔高的声音惊了一下，眼睫颤了颤，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拈着枯叶的手指，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姐姐接我回来复查。医生说……需要做第二次手术了。”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用力，那片脆弱的枯叶被拈成了细碎的粉末，从指缝间飘落，“得做准备。”

“第二次手术？”纪云歇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追问，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你……你身体感觉怎麽样？还好吗？”

江术和擡起头，目光有些空茫地掠过纪云歇焦急的脸，投向远处不知名的虚空，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苍白而勉强：“没什麽感觉。和之前一样，就是……容易累。”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习惯了。”

“习惯了？”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纪云歇心上。他看着江术和那副平静接受命运丶仿佛对痛苦麻木的样子，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愤怒涌了上来。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他自己都不明白的迫切和探寻：“你从……从什麽时候开始这样的？”话一出口，他又猛地意识到这可能触及对方最深的隐痛，连忙有些慌乱地补充，“啊……你不想说也没事！我就随口一问！”

长椅上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过紫藤叶片的沙沙声。江术和的目光重新落回地面，看着那片枯叶化成的粉末，回忆是一片悬浮的湖泊，里面倒映着曾经的风景。

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在讲述一个遥远而冰冷的故事：

“八岁。”他轻轻吐出两个字，“那年……我还在参加一个国际钢琴比赛的决赛。”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弹到一半……突然就开始流鼻血……止不住。後来，等我有意识醒来……就已经在ICU里了。”他顿了顿，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再後来……我就知道了，我再也碰不了钢琴，再也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做任何会让心跳快一点的事情。家里给我请了老师，辅导我从小学到初中的所有课程……像个易碎的玻璃娃娃一样，被关在家里养着。”

“等到了十五岁……”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像是在念一份病历，“家里给安排了第一次手术。手术过後，医生建议找个环境好丶安静的地方静养。後面，我就被送到了……已故外婆的老家，彴约。”他擡起眼，看向纪云歇，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纪云歇震惊而痛楚的脸，那里面没有抱怨，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其实刚开始，我也和你一样，觉得那里什麽都没有，很无聊，很……难接受。父母也不在身边。不过後来……待久了，发现那里也还不错。至少，”他极淡地牵了一下嘴角，带着点自嘲，“空气很好，星星很亮。”

纪云歇静静地听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越来越紧，几乎无法呼吸。八岁那麽小就已经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他无法想象，眼前这个苍白瘦弱的少年，是如何在这麽小的年纪，就承受了如此巨大的变故和漫长的病痛折磨。

“那……现在……”纪云歇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这次手术……医生有没有说……成功率是多少？”他问得小心翼翼，仿佛怕惊碎了什麽。

江术和沉默了一下，目光重新投向虚空，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50%。”

一半生，一半死。

冰冷的概率，像宣判。

纪云歇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阳光也变得冰冷刺骨。他看着江术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看着他平静接受这残酷概率的样子，一股巨大的恐慌和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淹没了他！那是在姥爷病床前都未曾有过的丶更尖锐的恐惧——他怕眼前这个人，这个在彴约星空下安静睡去的人，会像一颗流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冰冷的概率里！

所有的顾虑丶所有的距离感，在这一刻都土崩瓦解。

纪云歇猛地弯下腰，张开手臂，用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将长椅上那个单薄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紧紧地丶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江术和的身体瞬间僵硬！他完全没料到纪云歇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惊愕和茫然，甚至忘记了挣扎。属于纪云歇的丶带着阳光和淡淡汗味丶蓬勃而温暖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那怀抱的力道很大，箍得他有些疼，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丶滚烫的支撑感。

“别怕。”纪云歇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和……近乎颤抖的承诺，响在江术和的耳边，灼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鬓角，“江术和，你听着，别怕！”

他抱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生命都渡过去。

“我们纪家人一向运气不错！”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少年人最炽热丶最毫无保留的祈愿，“我把我全部的运气借给你！你一定！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听到没有？！”

江术和僵硬的身体，在纪云歇滚烫的怀抱和这近乎蛮横的承诺里，一点点软化下来。鼻尖萦绕着对方的气息，耳边是那带着颤音却异常坚定的低语。八岁之後，第一次，他没有立刻推开别人的体温。那层坚硬冰冷的壳，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丶灼热的拥抱，烫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纪云歇就像是一颗种子，已然悄无声息的在江术和心里生根发芽。

他缓缓地丶极其轻微地，将额头抵在了纪云歇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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