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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葛
午膳时分,日影正浓。五月初阳斜照粉墙黛瓦,花厅檐角挂着一串碎玉玲珑风铃,风过微响,声若银珠坠帘。
兰沅卿方才刚送了兰洛初姐弟回书房,尚未坐稳,便有嬷嬷低声入报:“夫人请姑娘去花厅陪姨母与表姑娘用午膳。”
兰沅卿闻言,手中茶盏顿了顿,片刻才淡淡道:“我方才用了些点心。”
嬷嬷面色未动,口中恭声应着,却仍规矩立于廊下,不走。
厅外风掠芭蕉,影影绰绰,仿佛一道沉默的催命符。
她忽尔轻笑了一声,道:“母亲说的?”
嬷嬷低头:“是。”
她擡眸望去,目光极清极冷,叫人不敢直视,却终归未拂,慢慢将茶盏搁回小几上,起身吩咐:“芷儿,取那件杏灰的褙子来,发髻散了些,重绾。”
说罢,眉心却不觉微皱。
她极少愿意陪客,尤其是赵李氏与赵夙苓——一个是旧事发酵的污泥,一个是新枝带刺的蔓藤。母亲却偏偏要她去,摆明了只是“礼数不丢”的意思。
而“礼数”这两个字,在自家母亲如今的世界里,几乎等同于仅存的一点自尊了。
她不是不懂,只是觉得可惜。
她从前那个高窗独立丶笑意冷峻的母亲,已然死在那年父亲破誓纳妾的夜里。
现今活着的,只是一个披着躯壳丶精于算计又沉默冷眼的女人罢了。
-
花厅内帘幕低垂,碧纱帐拢着清风,玉壶春花新插,罗纹银盏中热汤氤氲。
兰沅卿一入,先行一礼。兰夫人倚坐主位,神色极淡,眼下隐有乌青,略点点头。
赵李氏却笑得热切,拈帕起身,状似惊喜:“哎哟,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沅姐儿这回可真是出落得好标致!”
兰沅卿浅浅一笑,屈身坐在左下位,语气温柔却毫无波澜:“姨母夸奖了。”
她一面低头拈菜,一面听着赵李氏絮絮叨叨,说她如何舟车劳顿丶如何思念旧时丶如何早起望着兰府前檐发呆……话里话外,无不是在替自己“亲厚”装饰理由。
赵夙苓坐在右侧,比兰沅卿小两岁,穿着一件葱白织金的褙子,乌发绾双环髻,瞧着温婉清丽。她不多言,只时而斟茶添饭,动作极轻极巧。
忽听她轻声问道:“听说姐姐近日常出门,想是春风好时,寻些花事乐趣?”
兰沅卿微擡眸,眼波如镜里冰川,覆着一层看不出深浅的笑意,慢条斯理地拈了片浸笋入口,咀嚼极缓。良久,她才似笑非笑地回道:
“哪敢奢言‘花事’二字,不过是今春瘟气重了些,常听太医讲究‘调气润肺’,说人多走走动动丶避些浊气,才不致久困书房生蛀虫。”
“母亲听了这话,便许我偶尔出去散心。”
“若真论起趣味,我不识花谱丶不解文藻,连那梅花与桃李也时常混淆,只怕花事之乐,也只可远远站着看看,不敢痴妄靠近。”
她一口一个“我不识”“我不解”,说得温婉恭顺,语气却绵里藏针,不紧不慢地将“春风好时”“花事乐趣”还回去,又不露痕迹地拐了一个弯,叫人听着像是自谦,其实细细一琢磨,却句句是讽。
赵夙苓面色微顿,强笑道:“姐姐谦了,若论规矩风仪,京中谁不称兰府家教好?”
“家教?”
兰沅卿挑眉一笑,似真似假,“说起这个,倒是近日读书时看到句古话:‘一门礼法,不如一顿寒粥’,初时不懂,问了教读先生,他也笑而不答……”
“後来才知,是旧时人骂那些只顾外头脸面的门户,里头却空空如也的。我虽不通文义,听着总觉有趣。”
兰夫人正在拈箸,本未打算理会二人话头,闻言手指轻顿,似要开口,却终究未言。
她神色不动,只道:“那是古人讽世,妄引不足取。”
兰沅卿似乎没听出母亲的语意,只含笑点头:“正是。我也觉得不足取。”
赵李氏一双眼转了几转,讪讪笑着插话:“你这孩子嘴皮子倒是更利落了,听你母亲说你在家读书,也请了太学出来的先生教你笔札。”
“姨母可记得你小时候最不耐坐学塾,一会儿要玩风筝,一会儿哭着要爬墙头去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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