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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老与幸与不幸（第1页）

月老与幸与不幸

１２０月老与幸与不幸

“所幸，是见到了。”梁俐丝毫不避初晨而叹。她闻听死讯自营中归，所见正是茗朏欲令思妍清醒之景，她静将三人带出，独留思妍于室，嘱人送初晨与明静就寝，却唯劝茗朏莫强求：“她此後一生都要在清醒的痛苦中度过，又何必吝啬这一时的浑沌？”

茗朏在屋时，慑于思妍悲极失心的模样，一心只想让她振作，却淡化了明时已死的事实，此时冷风一吹，伤感胜雪寒，热泪冰结，如入针砭。“是我们来晚了。若非因我染病耽搁，堂姐便可早到数日，必有法子……”

“若非与你同行，我便不知其将至；正丞病久，若未知此消息，又如何能撑到今日。”

“为见堂姐？”

“其乃太常卿之子，纵有意投军，何至戍寒苦？执意北上，便已存死志。因其体弱性直，尸正丞之职，本以安悠。未料，月前有贼过境入村，追捕中损坏了几处农房，正丞自愧赋闲，与衆修缮，不慎自屋顶跌落，摔断了腿。这等外伤于军中原也算常见，无甚危急，可自打他不良于行，身体便消瘦了许多。多因其本通岐黄，且尚可每日出门，军医才未加重视。後其弟与初氏女至，正丞自此闭门不出。因是家事，外人不便干涉，怎知其是以避而不见为由掩日渐虚靡之实，待发觉已为时过晚无力回天。前日表哥信达，我知正丞与你有同门之义，信中所言亦无甚隐秘，便告读于其榻前。彼时其已入膏肓，醒睡不知时，起初我尚疑其未闻，哪想却在提及思妍与你同行时忽见其回光！无医无药，粒米未进，竟生生挺了两日，只因一句——‘或不日将抵’。”

“既深情如斯，师兄当初又何故离去？”

“深情比命重，却哪敌族中一虚荣？”

悲哉怒哉！然茗朏又何尝不知此中心酸？情爱于门第无足轻重，门第于政斗摧枯拉朽。堂姐与师兄这般，表姐所爱贵为天子，又何曾有异？此世间，居权位者翻云覆雨，无势之人命如草芥。情之所起至纯，情之所厉曲枉，情有所终者，鲜也。

不知不觉间，天又雪，羽羽出门寻茗朏，言粟满已醒。恍惚间彷如隔世再归，茗朏愣了愣，急随她入屋查看。索性病情稳定，二人喂粟满喝了粥药，不久又见她混混睡去了。此时门外有人通报连叙已到，没一会儿他本人就被引了进来。

“怎样了？”他询问粟满病情，听茗朏说尚可安心，又问：“明家长兄如何？”

此言无疑像一把利刃，戳破了被她僞装成噩梦的事实，短暂的逃避後，因真切而愈发悲痛，师兄的死似是在这一刻才真正变得无可挽回！记忆翻涌化作泪，倾泻着无可追的往昔。“我去看看堂姐。”她道，却只是寻个由头出门罢了。雪夜奇静，肃肃将军府，耀耀烛笼灯。独立廊下，看雪团飘落，享气清心宁。幽寂远世，无严悲忧愤，忘温喜欣盼。虽只片刻，却觉通体舒畅，流连忘返。可往事悲来，前路忧候，突如车裂扯肺肝。景未变心已乱，冷风刺骨寒。

“雪景虽美，寒气伤身，万莫久驻。”清清若雪化精灵，轻轻如缥缈天外，明明是万籁之时，却无半点惊冒。是声音吗？是因她的声音格外空灵吗？非也，是这份娴静入了景，就像翩翩落下的一只蝶，未留心其何时至，只觉本该于景中。

“怪我痴贪，未及问从母安。入夜无眠，可有不适？”

“谈不上不适。论伤，我不抵齐女医痛失挚爱；论悲，我不比静叔与你永别亲故；论哀，我自幼受家中严教，无有一日松闲。为美门楣，纵闻明家长子命不久矣，名门淑女多拒与之议亲，兄长却执意将我嫁出，未及成婚便送入夫家。今未婚夫死，难再高嫁，若明家有意，兄长多半是不会接我回去了。馀生偏安一隅，无需侍夫教子，或反而自在。如此思之，何有不适？”

可她身後屋中死的人本是她的指望，是她未婚的夫婿，是她馀生的伴侣，怎就让她成了不能伤丶不配悲丶不可哀的外人？若无堂姐，她应也会如寻常女子着喜服和锦瑟育子女。往後却要为一个此刻甚至没资格为之伤悲哀的人守寡一生！她就当真无恨？

“堂姐与师兄…和我少时有缘，求师同门，伴学数年，如今生死相别，悲痛自难掩。然曾同学之时，他二人始终克己守礼，从无逾越，我可为证。”

初晨浅笑着，似在赏雪景悠然；眼流落寞，恰在伤美景难再。开口道：“我知。”语中似笑似哀，既悲且叹。“能将他自混沌中唤醒的人，必是他此生最放不下之人，可即便是弥留之际，他也仍要嘱咐将军派人时只说延医切莫提及是他，何等迂腐？可这却是他在那般痛苦时还能想到的守护齐女医名声的唯一办法。可他到底是太想见她了，想只为她活下去，却只能谢上天不薄，竟能相见；只一味道歉，骗她来见一个死人；他道‘有些话我满以为可以藏一辈子，临了怎就管不住嘴，若我说钟情于你，你便只当是我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可好？’”

原来茗朏到之前，师兄尚有过一时清醒。

此时骤然风起，刮冰雪拂脸颊，石山一角忽像活了般自影中走出，黑色狐裘银雪帽。“夜已深，风渐凛。回屋吧？”声调虽沉，亦尤似少年，面色泛红，盖已然冻伤。

初晨未应，却微转向茗朏为他二人做了引荐，语中话外，像是生怕被谁忘了他们乃是叔嫂。虽一时有疑，茗朏亦未多心，只是讶于明静竟哀伤至此。他与师兄虽为血亲，却毕竟别于幼时，于明静而言应是早便没了印象，十数年後重聚，一时间也恐难亲昵，应远比不得茗朏与之的三年相交。可这般看着，却再难不劝其节哀，并道：“郎君脸上似是冻伤了。”

“无碍。却是齐女公子一路奔波，莫再因长兄之事悲伤过重，反伤己身。”

茗朏谢过，想到堂姐，却不便说自己这杂乱的悲伤又何抵其万一？只与二人作别，转身向後，屋内灯烛柔暖。天地已设奠，唯此间融融。她轻轻推门而入，堂姐已将药壶落碗收好，跪坐在师兄身侧正盯着一件被置于椟中的衣服。

“堂姐？”茗朏站在门口，不敢走得太深，担心惊扰了她。一声过後未见有应，又再唤了一声：“堂姐？”

“啊，”她收回视线，红肿的眼睛略略瞟了茗朏一眼便又藏了起来，声音沙哑不清，情绪已然冷静。“师弟久病，应已备棺，明早便着人送来吧。另外……袭衣，若亲眷同意，不知可否用这件？”

茗朏再看那衣服，素缁疏布，衣料与师兄身上所穿并无不同，虽做工更细却远不比初晨身上的绮华皂缣。茗朏这才猛然记起，师兄归家那年的生辰，堂姐曾亲手做了一件衣服作礼。不想也知，此椟中所藏必然就是那件。

“嗯。”茗朏点头道：“他二人亦未眠，我这便去问。那…堂姐…可要换身衣裳？”阔辽北地，皑皑白雪，严穆军营，寒苦百姓，寂夜静府，漆屏绛榻。亡人瞑目，不见天地冷暗，唯身侧桃红一抹，曲裾双绕。

“他一向厌白衣，过去总怨山中桃花色浅，这身衣裙染得比桃花还艳三分，该是更合他心意的。”

明时厌白衣，堂姐又能以何身份为他着缞衣？这世上多得是人穿艳色因亡人喜，着丧服为生者见。从此茗朏从未见堂姐穿过白衣，初晨至死未换过艳服。

两日後，明静丶初晨携棺返都，连叙与明家女子明珠定有婚约，本也可与他们一同返都，但他放心不下茗朏，也放心不下粟满，只送行至郡界又折返回来。好在粟满恢复得很好，堂姐也一直小心为她调理着。

这场经历仿佛一场噩梦苏醒，一切照旧。

茗朏多方打听，此处无人见过形似凌凌之人，自然也无人见过杨伊。按齐玟烈托梁俐转交的信上所说，阳湖郡守应是早知他们私下寻杨伊之事，当初南江郡内那个自言见过凌凌之人极可能是郡守故意安排的——郡守恐杨伊未死会往都城伸冤，却又苦于抓不到人，便想到将茗朏导向都城，再派人暗地尾随，引杨伊现身。上原城外剿匪的官兵误将这些尾随之人扣住，因要核实才让此事得以泄露。所以从一开始杨伊活着的消息就是假的，这一路上那些促使茗朏向都城的消息甚至都是假的！展信的茗朏顿坠茫然——那他还活着吗？他定然还活着，是知道有人盯着才不肯现身！那他在哪儿呢？如何能做到全无消息？像死了一般无踪无际！他真的还活着吗？

隆冬已至，阻隔冰北与北蛮之间的江水冻实了，北蛮便动了心思，于冬至後五日忽起攻势，梁俐江上迎敌，还特意着人回来叮嘱府中人万不可外出。那传话人茗朏曾见过两次，一次在梁俐书房，一次在粟满门外。两次都是夜间，两次都未留有好感，只觉他行为诡谲，丝毫没有兵将身上的坦荡正气，鬼魅般隐蔽于暗影之中，野兽似的一双眼睛收敛着凶光。茗朏不解表姐为何会派他回来传话，也只当是战况吃紧无二人选之故，未多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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