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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老之诺（第1页）

月老之诺

１３１月老之诺

暖阳清风，树浪层层，远鸦近莺，啾婉京京，恬静安稳似于彼世，别有命途身归幼时。若能此身非己身，若可此生重此生，若有良人终良人，若得护爱……尽为痴！落寞非为落寞事，梦窥心憬醒见实。茗朏已有多少年未曾有过这将醒时的宜适了？就算长梦不醒又何妨？可醒了就是醒了，依旧此地，依旧此身。只是窗开着，一片湛蓝晴空，明光自窗而入，由强渐弱，无力至榻，却刚好停在她榻边之人的侧脸上。他似是不知她已醒，低着头正聚精会神地瞧着什麽。茗朏微微转头看去，才发现那被他紧盯着的，正从他指间滑过的竟是自己的头发。

“啊…”他显得慌张又无措。“你醒了？这是…因你昨夜昏厥时发尾扫过地炉，燎焦了数根，我方才发现，已经剪掉了。”他起身出门。茗朏扶几坐起，又见他端着粥和药回来，正坐道：“昨夜情况危急，大雨封山，山下又…有宵禁，实在难以寻医，好在先前抓的药还算对症。事急从权，多有逾矩失礼之处，皆以人命为重，绝无私心。望女子明鉴。”

“君何……”一开口，她才知自己已然失声，本就肿痛的咽喉更撕裂了一般。弥煌跽起将粥递予她。茗朏啜饮一口已觉如割，那粥碗放也无处放，只得端在手上。“君何须多言，我自知晓。”可她更愁的还是那药，单是看着就已觉脾胃翻腾。“可笑过去行医时，我还叮嘱旁人仔细将养以防反复，而今到了自己身上，却如此糊涂，有此遭，尽咎由自取。”

“女子既有此悟，正当少说些话。”弥煌用药碗换下粥碗。“药虽难咽，总还是要喝的。”

茗朏苦笑接过，却如先前那粥碗一样端在手上，望向窗外。“倒似是多年未见如此好天光了。”

“女子可有冷意？屋中湿潮，雨後和风煦软。与其浸在这阴腐里，不如开窗换换阳气。女子昨夜若不逞强，此时便可迎着这天光出门走走了。”

“君怫我不自量力，不肯待君履诺。可我非是不信君之诺，却也不能全然指望。我自小孤零，幼时盼得一人宠爱，可肆意哭笑讨要；後至及笄，又盼遇一人怜惜，视我为最好。可无奈亲也淡，情也薄，到头来还是孤身一个。许诺如虹，比蜜糖胜花香；然信诺如蛊，比毒箭胜刀枪。活到今日，也总算明白了，宠爱何盼他人给？可怜何须外人道？自怜自艾自牢原地等人来救，人来是义，不来为常。彼为人，我亦为人，何不自救？”

“药不宜凉，我去取些桃脯来。”弥煌佯是催促，实却因心虚而起身逃遁。如今山下战起，他于何处寻工匠？修屋之事必要食言。岂非正应了茗朏此叹！思来想去还是不能丢这个脸。他虽已用红绳补上了破洞，但毕竟无改坍损模样。是自己动手呢？还是去山下抓人呢？也不知山下战况如何？要打到何日？此处食粮草药有限，无论如何他都是要下山采买的，也好顺便探看一番。

他回屋看着茗朏饮尽汤药便告了辞。先往东去，走到半山开阔处，见南军已然突破边关兵临城下。自杨家出事，阳湖便是郡守代都尉，如今两任郡守接连获罪，新郡守尚未上任，城中定已是人人自危，物比天价，人比草贱。他又改道南国，南国城防亦严，但城内未乱。只是城中守备空虚，东国地广，怕就怕南兵长驱直入，而东兵避其锋芒断其後路，转下南国，另南军腹背受敌。可战之事，成如何？败如何？成败生灵皆涂炭。南国忍，世代受胁民无保；南国战，一夜南河百里红。怜东国，内乱频起人相食；仇东国，尽是无辜先罹难。战之事，自古成者皆有罪；战若无，一姓天下暴掩明。若真有世世太平，人自可无穷，地却无再生，人多食少，又如何太平？

弥煌隐去身形，以红绳为梯攀墙入城，回家时南後正满面愁容地坐在其塌边，外忧夫儿战情，内忧幺子病重。他躺回塌上换下那替身，佯做转醒状，与母亲安慰了几句，起身喝药，陪母亲散步园中。晚饭後又说了许久的话，直到深夜母亲熟睡才回到自己屋里，连带昨夜的觉一并睡到了翌日午时。请了安留下替身隐形而出，到街上又易了容，药铺粮肆一打听，果然涨价了不少。他东拼西凑总算买够了半月粮药，一如他入城那般又出了城，到山上时已是黄昏。破屋内室的窗开着，茗朏正坐在窗前。垂暮懒梳头，杂草映垂眸，倦看彩霞熠，拂风染多愁。

弥煌敲了敲门，退後一步在她看得到的地方笑待她回神。他此举本是担心自己突然搭话会吓到她，却不知怎的，只见她表情忽然变得惊怖，茫茫然全不识他一般。弥煌这才猛然想起，是自己隐术未解。

“女子莫怕。”他解了术，站定原地，候她定神。

神仙之言，茗朏本只当玩笑，现下亲眼见到，自是难免惊诧。“君竟有神通！”且惊诧之馀尚有旁事使其挂心。

弥煌笑了笑推门而入。“既是神仙，怎能不会些法术？女子方才是将我当做怨鬼了？”

因散发无仪，茗朏刚于镜盒中取出铜镜，闻听此言，不觉失手，镜落镜台，忽一声巨响。

“女子无碍？”弥煌靠近内室门询问。

“君…亦有见？”

“何物？”弥煌说时本无心，此时又急忧屋内情状，一时乱了心。“啊！怨鬼吗？女子莫怕，它们伤不得你。方才是何物作声？”他虽自知有结界隔绝，怨鬼进不得屋，可此刻却又担心自己是否有思虑不周之处，或许因战，又有魂鬼聚生了大鬼？“女子可否允我入屋？”不闻有答，弥煌只能明知“失礼”而闯。立于门边，并未见何异常。又问：“女子可有受伤？”

“遂……”茗朏背门而坐，弥煌看不到她神情，只觉其音也颤，其影也颤。“所言亦真？”

“怨鬼之言，岂可做真？”

“心若纯，身若正，妖鬼畏登门；行有愧，鬼居心，梦惊软香衾。既本已是将死之人，将成之鬼，又何惧其害？”

“女子莫多心。”为辨她面色，弥煌走近几步，却因走得太近不自觉坐了下来。他自是无心伤她，更没想到她会因此伤心，但又似已然明了她为何伤心。

可茗朏却根本听不进他的话，木木然失魂落魄，簌簌兮心死意亡。自顾自诉：“当真可怖的，乃不知己罪深，徒害亲故分；乃不信鬼有冤，恬恋人世欢。我竟还奢想只是癔症！”

“前世之事与你何干？”

“原来他们所说才是真！是我不祥……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死了长兄，若我不归，元娘便不会死……”

“人各有命，他们命数如此，非你之故！何来不祥？你……”

“若未与我结亲，杨家也不会遭难……”

弥煌顿然语塞，即便他人确实无关，杨伊之命却是实实在在受了牵连的，可此因不在茗朏，而在他这失职神仙。“他……”

“师兄也是，祖母也是，祖父也是，还有继母丶幺弟……”正说着，她猛地转头看向弥煌，从刚刚的木然转为惊惧，仿佛旦夕间大祸将至，急催道：“郎君快走！”

弥煌看着她，看着她因自厌而失神的眼睛，看着她因担心而急促得不知所措丶生怕使他沾染上晦气一般向後躲避的模样。他只想速速将她拉出来，从这个只有痛苦和绝望的自我审判的牢狱中拉出来！他伸出手缓慢得靠近她，笑着安慰道：“我乃神仙，谁敢害我？”他的手悬在她身侧，直待她不躲了，才轻轻拍了拍她瘦得可怜的肩膀。“非你之错，一切灾祸皆非你之错。”他欲膝行再近，却猛然见己之红绳已缠住她的手腕，如一株因食其仙力而生的藤蔓，开了灵智，脱了掌控。他收回手，断了红绳。开口却道：“此屋我已设下结界，怨鬼不得入。你若想出门，有我陪你，他们自也近不得身。有我在…”“有我在”，诺已出半，他却似反是听者，方解其意！而馀光中，刚刚被断的红绳已再缠好，再断竟如水，源源无竭！

“君何能常在？”她垂首轻语，愧掩失态。“君心悯善，怜我孤苦，已是照顾之至。纵使郎君有神通，我又怎可厚颜不自敛？”

弥煌本已如木石无动，却在此时忽如冲破了极强的禁锢术般蓦地弹起！生生燃了这段如水红绳。明明心中只想反问“何不能常在！？”出口却是冷言：“家中另有急事，非得我回去才行。如今外面乱，女子万莫出门，我……”“改日再来看你”之语截在嘴边，终是落荒而逃。行至半山，见虚谷似早等在此。他正心烦，脚步未停，直穿其身而过，虚谷又立前路。如此两次，他方才驻足，问：“何事？”

“其寿至五月十三。仙主差我问可需再延？”

明日初一，尚馀十三日。

“我既说七日，何故又问？”

“次日，乃其诞辰。”

显然，此日乃司命故意择选，意在戏耍，对弥煌的戏耍，对他藐视新规的报复，对他作弊的惩罚。他怎不知？又何能顺其意，供其执笑柄？可今日之事丶今日之情使他更知——自己…见不得她死。

“按原本的命簿，让我回到弥煌原本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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