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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老洞观月
130月老洞观月
因茗朏病情转好,弥煌本已想将山上之事放下,怎知一日睡前,忽想起那竹马来。昙究竟是从何处得来?以她花木之心,本不该有此心性。他辗转难眠,越想越觉自己怕是闯了祸。时近三更,到底还是起身上了山。虽甚觉不悦,好在月色如水——虽非满月,却胜在清亮——新蕊苞花,虫鸣窸窣,聊以欣慰。不知不觉间,倒似比往日上山更快些,见那破屋已在眼前,竟还生了几分失意。可这失意尚不及发又转瞬归于好奇,因他实在不解为何这深夜深山中会闻鼗声?但很快他就发现了身骑竹马手握鼗鼓正向三四童鬼炫耀的昙。
“你从何处得来这些?”他问道。
闻声,昙擡头看向他,指着西边道:“金。换。”
弥煌这才惊觉,原本尚存的两方金镇现已尽失,他先前所设结界是倚靠这两方金镇为半,如今西侧大开,难怪那日茗朏会卧在堂中。他伸手以红绳做索将怨鬼拉出屋外,又将结界补全。转身怒斥:“何人唆使你这般?”
昙大惧,不解其怒,只道:“鬼。”
弥煌转头向外,不想这数日间,竟有大鬼开了智!这些怨鬼原都是在冥府过了册的,只待茗朏一死,它们的命魂便会开离各归天地,就算有少数冤屈极重的,也只会各自游荡至她再次转世,必不会发展至此。可因弥煌为茗朏延了寿,群鬼久聚,怨重者蚕食怨轻者,渐成了大鬼。大鬼虽开智却无实身,动不得金镇,本也无碍,偏弥煌又将昙留在了此处,她无智无心无知善恶,恰好利用。以至今日之境,皆由弥煌一手促成。
一气之下,弥煌收了为昙做躯的红绳,打散了开智大鬼。他担心屋内情况,却又因心虚反不敢冒然推门,却忘了那破门越是慢啓越是吱呀呀响个不停!方开一隙,他便自觉鬼祟,索性携月色一步而入,半堂微白。弥煌于炉边未见茗朏,却是寻着亮,见上弦恰悬破洞外,银光倾泻,笼着其下正缩坐在坍石碎瓦上那既如玉般美而无魂丶又似初化形般惊而未定的痴痴望着他的女子。
“刚刚突然……好静。”她轻声喃喃。仿若翩翩之蝶欲来,又若浮水落花将去。可她未动,天地未动,他亦未动,唯他腕间一根红绳如蔓,向她而生。
弥煌收回红绳,像打散大鬼一般打散了这意乱神迷。他走近,将她从碎石中拉起,应道:“夜本就这样静。”
“昙…”恐慌之後,她恍然想起自入夜就没再见到她。“昙?”
“她……”弥煌打着火石,既在斟酌,又在平复,平复刚刚的莫名过度的怒火。“回家了。”言语间已燃起了地炉。
“何时走的?这山上…夜里荒凉,可确定是到家了?”茗朏虽夜夜受怨魂侵扰,惊惧之时自是对鬼怪深信不疑,可她发现只要此人在,怨鬼便会消失,这又让她疑心所谓怨鬼不过是自己的癔症,是她渴望有人相伴的癔症。遂对昙的担心,相比于遇鬼,她更怕这夜丶这山。
“她在这山上活了百馀年,最是无需你来担心。”
茗朏只当他是为安慰她在说笑,心下感激,便也应和道:“百岁小童,岂非妖?”
“正是妖,”弥煌看向她,一副认真模样。“一株向阳昙妖。”
茗朏却因此愈发不信,笑道:“既是妖,怎肯受君差使?”
“因我乃仙。”他将温好的水递给她,见她并未当真,也无意强调,只道:“女子还是入内室睡吧,此处恐受风。”
“郎君何处?”
“天将亮,我还要去请母安。等白日得了闲再来看你,可需带些什麽?”语罢,弥煌自己都有些诧异,如何就有了这般打算?倒似心中另有主宰。
“郎君大恩,已是难偿。数日照料,病已见好,日後尽可自理。”
“好。”弥煌急忙点头应,似生怕自己又说些胡话,一面庆幸对方识趣,一面又总觉心中应有嘱咐,一时间,茫茫然喜忧不辨。
茗朏似也若有所失,稍有犹疑,继而施礼,可面对那往内室去的门,终是怯怯。
弥煌见状,随之起身,点了烛台,道了“失礼”,先于茗朏推门而入,将内室烛灯尽数亮点才出。佯做侍者道:“内已查看,无有不妥,女子尽可安眠。”
茗朏扶礼笑应:“再谢郎君。”入室关门,静卧榻上,直至天稀明门声响,才恍惚睡着,可这陌生的安静似也成了某种侵扰,总是睡着睡着便要惊醒,神志却又不得清明。混沌间她似又听到门响,“是他归家了。”她心想,可忽而又记起他早已归家。熟悉的恐惧瞬间浸透了她每一寸肌肤,她竟不知何时屋内烛火尽熄。窗外阴郁,难分昼夜。这次…那密密麻麻的怨鬼又将自何处来?
突然!门开了。她紧抱着如筛的身体缩做一团,埋进臂膝间的脸上一双眼睛眨都不敢眨地睁着,只见有阴影一闪而过,“女子?”谁的手在轻轻拍着她的肩,轻缓,温暖。“女子莫怕,是我。”
她缓缓擡头。“郎君…未走?”
弥煌站直退步作揖,为自己冒失而入致歉。“去而复归,叨扰了。”
茗朏正坐还礼:“君累恩于我,何谈叨扰?却是我无有所报,实在汗颜。”
可说汗颜,弥煌又何该比她少呢?“我终日闲散,近来家中有事,不能远游,上山只为消磨,女子无需介怀。此次也是因我刚在池中钓了鱼,又已近午,欲借炉釜烹鱼羹,想着此处更近,未思周全便唐突登门,以至吓到女子,实乃我错。但我绝非有意窥闯闺阁,只因屡唤女子而无答,恐是病情反扑,这才贸然开门查看。”
“我自深知,己一命全赖君照拂才得有续。又怎会疑君品性?若此屋于君有便,万不必圄于虚礼。无论何时,君但有需,尽请自便。”
弥煌未语,笑而揖出。烹鱼煮药。心中却难熄杂乱,不知所为何桩?待药好羹香,正欲唤她,一回头,她已然坐在门边了。
“鱼汤滋养,女子可有胃口一尝?”
“谢君美意,可惜…我自幼吃不得鱼。”
忽地,“……吃的第六次婚宴了,倒是唯一宴上无鱼的……”杨伊婚宴之景一闪而过。“原是…这般。”他略有恍神,又道:“我带了些糕饼,病者辛苦,总要有些滋味,才能忍那汤药。”
茗朏先前不过是强打精神,此时惊魂初定,本无半点胃口,可因觉其言可爱,便试着尝了尝,却未料这饼细腻咸香别有风味。想她染病以来,已经许久未曾正经餐食了。
“我观此屋坍损已久,还是要修补起来才是。今日天阴欲雨,待天晴,我与工匠同至。彼时嘈杂,女子莫惊。”
茗朏随之看向破处,一时间,心中竟无由地生了与此屋同命相连之感,不禁问:“还能修好吗?”
“房屋既能盖起来,又如何修不好?”弥煌虽奇怪她何出此言,却也并未深思。
午後天阴愈甚,弥煌赶在下雨前下了山,还没到家就闻雷声阵阵,入夜後更是狂风暴雨。他本已睡下,夜半却又惊醒,而後便再难入睡——他虽明知那破屋有结界相护,纵然不能尽挡风雨,亦可保其无碍。可不知为何,白日里茗朏那疑屋不能修好时的模样却始终挥之不去,像是有什麽未言之语,令他唯恐有失。就连那些原本不曾关心之事也尽皆浮上心头,甚至在意起那七日之寿是否已然啓算来。若在往日,他但凡有疑必会寻虚谷一问,断不会让自己这般焦心,可今日不知为何,偏就是不想见丶更不想问他,仿佛自知被人拿了把柄,不愿面对一般。然最滑稽不过却是他自己仍不懂这把柄究竟名何?
于是,辗转反侧,辗转反侧,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这个最厌麻烦之人怎就能做出这漏夜出门冒雨上山之举?但既已出,折返岂非无功而劳?遂决意上山。
他白衣红伞,活像山上毒菇成了精似的行走街上,可出城路上却无一人有缘得见。此自为他所愿,却非是他之功。南国与东国不同,宵禁一向宽松,今夜虽有大雨之故,却总归有异。直至他隐身近城门见城上军庶肃肃才知,又待他使术出城见河上战船烝烝才确定——战已起。簌簌暴雨夜,冥冥皆已定。
至山上,破屋塌处已被蓑笠盖住,但蓑笠并不够大,捆绑得又不够紧,若无结界,早便被吹走了。他密织红绳覆在蓑笠之上。见屋内火光摇曳,于门外高声问:“女子一切可好?”
“君稍候。”内里道,随後过了好一阵,门方开。她双手拉着绳子,绳那端绑着那蓑笠,“郎君怎可夜雨而来?”待其入门,她又将那绳子绑回了门栓上,为的是让门与那蓑笠互相牵制。“山路湿滑,危险万分。只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忧。”
“我既为仙人,自有仙术,岂是风雨可阻?”屋内盆罐一地,茗朏满面绯红。“女子有病在身,不宜辛劳,夜里可吃过药了?”
自弥煌离去,她便寻物覆洞遮雨,找到蓑笠後又剪拆捆绑,出门登梯时天已溦溦,为求牢固又费了好些功夫,入屋後已然淋湿,换了衣裳——正是弥煌送来的一套白底蝶纹曲裾——刚刚拭干头发,雨水就漏了进来,她又忙着倒水舀水,正废寝忘食间,弥煌就来了。“无碍,今日已觉好了许多。此前病着,只能任由雨水灌入,以至屋中湿气过重,‘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山中虫蚁衆,这场雨後更要生蛹,现在既有力气总要尽量补救才是。”她眼神瞟向地上将满的小罐,正欲动,被弥煌侧步挡了一下。
弥煌暗暗叹气,先她一步将水倒入桶中,木桶亦已近满。“此一满桶水,若我不来,你如何提得动?”
茗朏见他提桶向门,急忙解了门绳。“本也没想到会漏成这样,若无君相助,就只能用盆分次舀出了。”
“我不是说过要带人来修?”弥煌退回屋中,用手打着衣上水汽,一转头,却见茗朏被雨水打湿的脸上愈加红透。“怎就…….”已张口却又忘了本到嘴边的责备,方寸一片空白,眼见有手将探她额温,吓了一跳!才惊觉那是自己的手,急忙收回。茗朏亦匆匆後闪,怎料忽觉一阵眩晕!她自知所站之处距地炉不远,可身体却不似自己的一般分毫不能操纵。心中唯剩一念——“此生岂非就这般去了?——便再不知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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