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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王郡主(九)
柳先生把说朝廷的闲话当饭後甜点,宋静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不时还添上两句。
讲的大些是国事,讲的小点儿,和码头上那些交换家长里短的壮汉说的也无甚区别。
所以,孟是妆把“纵观虞朝开国来”与“王二家媳妇从老李家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划上等号以後,像茅塞顿开般,听得十分有滋有味,时不时还能发几个不那麽有失水平的问话,中途耳边擦过陌生又熟悉的姓氏。
但机敏需要锻炼,他始终没觉得素剑山那麽个穷乡僻壤,会真的来自于朝廷。
况且太极殿上只有神仙,比素剑山上张牙舞爪的妖魔整齐得体面。
他想象不出紫金堂主嘴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掌门人有多厚的脸皮,敢称朝廷“烂”到泥里。
入殿之前,宋静妍教了他许多规矩,孟是妆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总而言之,眼不乱看丶听不乱听丶话不乱讲。
他馀光瞥见黑甲卫兵冷血的长枪,心下不再敢放肆。
谁知,天子却仿佛没把礼数放眼里,“是小元夕?上前让朕看看。”
孟是妆迷茫了一瞬间,想起宋静妍提过一句,漂亮蝴蝶在元夕夜里出生,当时陛下曾发折为他取乳名。但带着这封问候的钦差,还带来恶意的试探,生子前就心绪崩溃的王妃听了三言两语似是而非的话,险些掐死卞红秋。
于是这个乳名天然就被染上了讽刺的意味。
别说很少提及的宋静妍,卞红秋自己应该都不知道。
孟是妆犹豫了一下,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
宋静妍的指尖擦过他的衣摆,只好不动声色地撤回来。
当今陛下名讳卞子薛。
冕旒遮住了这位薛皇陛下的容颜,孟是妆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像风掠过水帘,如水温润又不失风般凌冽,但却馀了几分突兀的叹喘,仿佛久病不愈一般。
他态度温和,言语随意,好像是个脾气很好的皇帝。
这麽一看,这位陛下登基之初,将左澹十八洲拱手让于境西王的亡国之举并不叫人意外。但两侧朝臣安静站着,孟是妆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审视和愤怒压在身上,他突然想:这陛下真是一位软弱的亡国之君吗?
梁王府里,只有保持沉默的宋静妍不这样说。
他很想回头看一眼宋静妍。
“……朕当年也是由皇叔教养长大,却让皇叔唯一的孩子在边关吃了这麽多年苦,实在不该。只是蛮夷虎视眈眈,借皇叔威名才能镇压一二,皇叔是我大虞的不世功臣,朕该重重嘉赏梁王府,以告皇叔在天之灵。”
入京以前,柳先生让琴鹤丶秋河对着打过数次机锋,让孟是妆明白在京中他们会遭受到什麽样的刁难。
陛下当然不会图穷匕见丶直接降罪,但左右朝臣一唱一和,极有可能把他们逼上死路。孟是妆棒槌似的背过几条回话,此刻却一句都用不上。
上首的薛皇说这话好像真心实意,底下朝臣一二人出列。
“梁王府戍守上扬十馀载,劳苦功高。陛下英明,臣等附议。”
而後,薛皇一侧的太监总管将早拟好的圣旨取出宣读,大大方方地给了“梁王郡主”应有的石邑和俸禄,赐下封号“上扬”。这封号没有特殊的意思,梁王郡主从上扬出生,从上扬来,这麽取也无可厚非。
颁旨的太监名唤江忠颐,从陛下还是太子时就跟随在侧,一言一行无不代表着天子的意思。
他神色喜悦,很为梁王府高兴一样,“陛下开恩,保留梁王爵位,郡主日後招赘,生下的孩子自可承袭爵位。”
孟是妆双手接过旨意,脑筋没转过弯来,奇怪地想:为什麽要生下孩子?现在不能直接封郡主吗?
他把疑惑压在心底,谢恩站起,退回本来该站的地方,馀光再次扫过两侧朝臣,总算回过味来,这大殿上,除了他和宋静妍两个女儿家,其馀全是男子。
他忍不住擡眼看着台阶上高高在上的天子。
所以,这个废除女官制度的薛皇陛下,和素剑山的掌门人一样,有看不起女子的缺陷?
孟是妆不敢多看,这个想法一闪而过,立刻又低下了头。
梁王府在上扬多年,其实每月都会往京中送简报,此次进京要述职的内容不多。
朝臣们哑巴一般,天子三言两语定好了下一任驻守上扬的将军,随後表示京城中梁王府邸已派人收拾妥当,让郡主领人退下,待朝政不繁忙时,他会召“卞红秋”入宫小叙闲话。
孟是妆在京城的第一关,简直过得有些轻松。
他与宋静妍退出太极殿,通往宫门的百级阶梯看得他有些眩晕,烈日一视同仁地放下金光,照得他手中圣旨滚烫。他却如割裂在这个场景般——他不是梁王郡主,只是个搏命的戏子。在不明白真相的时候,轻狂地许诺下生命。
幸好被轻轻放过。
宋静妍却和他的状态完全不同。
她背上冷汗湿了一片,走出太极殿好不容易稍能喘息,望见那方册封郡主的圣旨,摊在孟是妆如今已经砸烂重接的手掌上,她想起孟是妆重新接起掌骨的那天。
周先生是梁王府的人,在外头没什麽名声,他也没白发长须,看起来并不是叫人十分安心的医者。在为孟是妆医治之前,他玩笑般道:“倘若我失手,你这骨头也不必重接了,只能划开皮肉将碎骨取出,做真正的‘柔弱无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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