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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女儿(三)
卞红秋又在西流海上的小舟中陷入了茫然,天地间朱红丶灰黑如火如荼地变换着,小舟静静穿梭过一丛丛云,驶入潮湿朦胧的夜雾中,广阔的西流海上只剩下一条条沉冤未雪的魂,月光高高挂起,明日也依旧。
冷冷的雾沉下,贴在卞红秋本就湿透的衣裳上,他猛打了个哆嗦,牙关上下磕了一声,脖子一响,擡起头,道海城的岸近在眼前。他立刻转头看向老居,老居摇船的速度慢下来,他捕捉到老居的目光在岸上慢悠悠地梭巡了一圈,好似在确认道海城是否有异样。
卞红秋在船上撑起身体,微微朝後缩了缩。
老居问过他以後没有催促答案,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卞红秋望着他在小舟上风雨催不动的身形,低眼看来的视线平静又镇定,像是前路有什麽艰难险阻都不放在眼里。他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渴望——从前未必没有出现过,但总是无疾而终的勇气,前路凶险未知,是福是祸丶是生是死,他曾经希望能由自己做主的东西终于被上天安排到了他的手上。
他却怕到浑身发抖。
老居将船摇到岸边,两柄湿漉漉的刀鞘在身上的粗布衣裳蹭了几下,拍醒在船上睡了一整日的老妇,经过卞红秋抖得夸张的身体,犹豫片刻,伸手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先上岸,寻个地方将衣裳换下来。”
卞红秋一步一步挪得异常艰难。
可他不能更懦弱也不能更有勇气,因为他无法说服自己就地留在船上等死。
他的懦弱甚至不是一个可以说出口的寻死理由。
老妇被老居叫醒,抱臂从小舟上站起来,望着熟悉又陌生的道海城码头,望着茫茫江面,休息了一整日的嗓子重新恢复了嘶叫哭喊的力气。在海上飘了这麽久,她居然还有眼泪滔滔不绝地落,一边哀叫着“六郎”。
老居因直觉的驱使已决意要上京城。
救下这两个人实在是仁至义尽,至于他们是要游回明浑州外寻找可能再也找不回来的人,还是踌躇不定着思量前路朝何方,都与他无关。
他一点儿同情都再分不出来,给了两句忠告:“若是在没地方落脚,就去城东的破庙躲躲吧。”随後把小舟在岸边系好,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老居踏着月色上了岸,左右思索,却没再去破庙,借着点儿脸熟敲开了刚闭门不久的药铺。
夥计听见这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心道应该不是什麽大事,于是捧着面出来,一边嗦面一边挪开了挡门的木板,见是个熟人,口中东西来不及吞下去,先打了招呼:“老先生!”又捧着碗颠颠跑去後院找师父。
老大夫早吃好了饭,拎着一壶枸杞茶踱步出来,慢条斯理地请老居坐下。
老居将孟是妆留在自己身上的银钱掏出一部分:“事出有因,不知这些银钱够不够讨壶热茶丶叨扰上一夜?”
和银钱无关,老大夫靠着一技之长在乱世中立足,刀枪剑戟丶生离死别什麽没见过?他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坐镇医馆,徒弟们也颇听话,没什麽不顺心的,做事全凭心情。他与老居并无深交,偶尔聊起几句,对老居的谈吐很是欣赏,因此愿意收留这个客人。
他抚了抚须,给老居递上一杯枸杞茶,又吩咐徒弟再去下一碗面来。
老居没有推辞,抱拳谢过。
老大夫姓姜,上下一打量他:“从明浑州外回来?”
老居含着热茶囫囵点头。
姜大夫又问:“那孩子呢?丢在海上了,还是进城了?”他没明指,但除了孟是妆别无他人。
老居神色并没变化:“进了城,兴许会被带去别的地方。还请老哥允我再次休整一日,届时我便去寻他。”
姜大夫为他续了茶,“那孩子有主意得很,骨子里很有些血性,想必不会轻易倒在你去寻他的路上。不过你的身体,想必你也清楚,不可操之过急。”
他没劝老居留下,流离失所丶分道扬镳的至亲见得太多,人活世上不就是个念想麽?半死不活地等着多没意思?夜灯如豆,老居微微染上风霜沟壑的面容扯出一个笑,这些话他从不对着孟是妆说,“我不求能陪他多久,若能把他养成一柄知是非丶懂进退的剑,这一生也可以闭眼了。”
姜大夫看着他,眼里带笑:“我观老哥阅历颇丰,想必年轻时是很有志气的人,如今只想养一个孩子成人吗?”
老居没有迷茫或犹豫,很坚定地冲他点头:“是。”
姜大夫没问为什麽,小徒弟已经做好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端来,他看着这手脚麻利的徒弟,又朝後院徒弟们休息的地方一看,不需要问为什麽,反而很心有灵犀地与老居对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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