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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女儿(七)
下注场外毫不吝啬的火光并没影响卞红秋的视线,他大半身体都感受不到火光的照耀,唯有清明透亮的月色泼洒下,帮助他看清了十数步外锐利的箭尖。他前所未有的冷静,慢条斯理地回忆起邵蒸给他上过的课。
周遭的鬣狗不多不少,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任意一条狗,凭着他如今的功夫是绝对解决不了的。可冤死的亡魂在脚下,哪怕素不相识,他也不愿用逃避来面对。一条懦弱的性命去祭奠,实在毫无意义。
鬣狗们出箭的速度比他思虑得快,卞红秋只能不甚优雅地左躲右闪,期间小腿中了两箭丶左肩同一个伤处又埋了一箭丶腰腹也中了一箭。他喘着气,耳边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声震如雷响,汗如雨下之际,一点儿痛和累都没有绊住他的脚步。
邵蒸更多的话他想不起来。
他只记得有一年冬猎,那时他还没展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梁王府旧部尚不知自己效忠的下一任主人是个久久不断奶的小孩,都十分期盼他开第一血。他因自己不佳的骑射感到深深恐惧,关外的风又大,两者相催,活活把他催病了。
他又不愿缺席,宋静妍只好让人在围场画圈——这是他闹出的第一个笑料,堂堂梁王郡主,玩儿似得对着巴掌大的地放箭,猎物还是早生擒驱赶来的。
邵蒸那时还站在他身旁。
卞红秋一直不敢回头,但他能感觉到,邵蒸一定非常失望。邵蒸那时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猎物肯定会死。”这句半是笃定半是讽刺的话他始终记忆犹新,此刻居然牢牢地占据在他的脑海里。
猎物一定会死。
卞红秋抖着手拔出了小腿上的两根箭,失血的无力尚未降临,他撑着膝擡头,有力又有神的目光在下注场气势汹汹地走了一圈。
这个猎场和当初宋静妍为他画的圈差不多大。
他望着场外兴奋到血脉偾张的鬣狗,面孔扭曲到丑陋,一个个胜券在握,欢呼着张开血盆大口。这一刻,他几乎看到数年前的自己站在场外,一视同仁的月光凝成一条清晰的线,他看见另一个“卞红秋”眼里的慌张和害怕,连无措和难堪都淋漓尽致地展现。
但“卞红秋”和这些鬣狗没什麽不同。
“他”把猎物困在猎场之中,居高临下地取其性命。
卞红秋再次肯定了邵蒸的话,猎物一定会死。
于是他将拔出来的箭收拢的手心,折断成称手的长度,捏成一把拙劣的防守武器。随後,他甩了甩腿,“血流如注”的感觉从身体各处传来,他将这种感觉抛弃,无视了那些专放来想见他丑态的箭羽,几步之间跃出了下注场。
鬣狗们先是一呆,紧接着被他的行为彻底激怒。
与他直面的鬣狗撕扯出一个血腥的笑,也不讲究公平对决,一个大跨步伸腿到了下注场的围栏边,手边挥舞起沾满血的弓,弓上弓弦颜色斑驳,早看不出来原本的样子。这只鬣狗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戏码,却不想被老鼠挑衅到脸上,便干脆想一弓绞死这只胆敢乱跳的小耗子。
这时,卞红秋“女儿家”独特的柔韧性展露无遗,他被一头网在弓中,却以一种连他自己也无法再复刻的速度下腰钻了出去,然後他一手缠上这只鬣狗粗如树干的臂膀,一跃而上,轻敌的鬣狗怒吼一声,食指拇指相合扣出的一个圈便捏住了卞红秋的肩膀。
卞红秋终于感觉到疼,他以为自己的肩膀被捏碎了。
左手摇摇欲坠,攀不住人,但他要的时机恰好就是这一下——数支箭头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力气扎进了这只鬣狗的太阳xue。
火光下,红白相间液体喷涌而出。
下一刻,卞红秋被狠狠甩在了地上,听见自己的左肩“咔嚓”一声响。他仰着头,眼眶里再次涌出泪。
下注场疯狂的欢呼在这一刹那骤停,整个猛虎岭好像突然沉睡,只有远方窸窸窣窣的小打小闹,掺和着懒散的蝉鸣。天上的云轻飘飘走开,月光大发慈悲地来,卞红秋两手青筋毕露,耳边嗡鸣着自己剧烈的喘息。
他盯着下注场内的“银河”看了一会儿,以为是一条欢快的小溪,他听见了溪水流淌的声音。
直到月光爬上他的小腿,被他源源不断的血液染红,他才意识到,那是流血的声音。
卞红秋明白过来,原来他浑浑噩噩度过的十三年,他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他再擡头,火把影影绰绰照下来的光乌压压地朝他逼近,鬣狗们目露凶光,像在看一个罪大恶极的囚徒。与他一栏之隔,刚死去的鬣狗睁大双眼,血浆脑浆从太阳xue处的几个细孔中不争不抢地慢慢流出来。
卞红秋擦了一把下颚几乎滴成水的汗,然後他轻轻咳了一声,冲这些鬣狗露出一个十分客气的笑。从他降生起便如影随形的“娇花”香气在今夜被血腥气驱逐,过往的影子黯淡到退场,倘若他能看见自己这会儿的表情,他一定知道,他此刻的神态气韵像极了宋静妍。
他的眉眼吃力地朝下弯,哑着嗓子对鬣狗们说:“不过如此。”
他凝视着鬣狗们赤红的眼,他想:这群畜生,他凭什麽在此处跪着死?
流血的无力在这时姗姗来迟,一路蔓延到他跳动的心脏。他知道原来自己从未正视自己的软弱,从前好像只是把软弱当成一种逃避的借口,竟也不觉得有什麽不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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