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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欢没有告诉孟子羡体检的事,她不知道怎麽开口。在贝维尔别墅那晚把事情说开之後,他们二人好像都在回避关于这个孩子的话题。
她知道自己的缘由,但不清楚他的。
对于他在乎的人和事,孟子羡直截了当。沈欢想他的不闻不问可能是因为他脑子里有一百件更要紧的事,也可能他认为这本就是她能做好的范畴,就像是他轻而易举地搞定生意上的麻烦。
沈欢也害怕和他一起面对黑白的超声检查屏幕。那大约是他记忆里不愉快的一隅。
好在她去医院的那天早上,孟子羡恰好要去特区出差。戟点有新的合作项目,他说晚上的飞机回来。沈欢送他到门口,她穿着盖到脚踝的睡袍,头发还是乱的。这几天她起得越来越晚,一天需要睡十个小时。孟子羡把书包放地上,揽住她的肩膀,低头吻她很久。他答应晚上回来给她做饭。
下午沈欢开车去体检。
这是公立医院隶属的诊所,哪个点人都不少。
抽血室门口只有两张椅子,坐着一个女人和陪同她来的男子。沈欢站在一旁等。这里不是産科,她看着也不是怀孕的样子,男人不会想到给她让座。
站了十分钟沈欢觉得腰酸,打算在门口地上坐会儿。这时候女人被护士叫进去抽血,沈欢就占了她先前的座位,屁股上还有些馀温。
沈欢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别扭。等号那几分钟她发了会儿呆,琢磨自己在别扭什麽。
她想或许自己刚才应该主动开口问那男的要座位,他看着挺和气,指不定愿意把座位让出来,就像是她心底希望今天孟子羡能陪她来,虽然他很忙,但也许她明确告诉他这对自己来说很重要,他也是乐意的。
躺在超声室的检查床上,沈欢往自己肚子上挤暖乎乎的耦合剂。超声技师名叫吉妮。腹超做完以後,吉妮说还要做个阴超。沈欢张开双腿,把脚架在铁脚蹬上,等冰凉的探头进去,和吉妮一起听了胚胎每分钟一百零五下的的心跳。
沈欢本想问吉妮,为什麽不在阴超的探头上也用加热过的耦合剂。但现在问也晚了。
吉妮坐着椅子滑到检查床边,仿佛要告诉沈欢一个天大的秘密,她嚼着口香糖低声说:“这通常是不允许的,但我可以把心跳的录音发到你的邮箱。”
沈欢看着吉妮。吉妮的眼睛很大,映着显示器的反光好似两颗女巫的占卜球。沈欢呆了片刻,说感谢你,不用了。
吉妮没再说什麽,把椅子转回去。不多久房间里传来打印机的声音。沈欢放下腿坐起身,走去超声室的卫生间,脱下一次性围裙,拿纸巾把下边擦干净,团起来丢进垃圾桶,换回自己的牛仔裤和卫衣。
沈欢从卫生间出来,吉妮面对着电脑,让她坐下。沈欢坐回床上等了会儿,看吉妮嘴边的口香糖被吐出来又吞回去。终于吉妮撕下打印机吐出来的那块豆腐大小的黑白超声图,转回身递到沈欢手里,笑呵呵地说:“恭喜你,妈妈。”
沈欢接住那张纸,放进卫衣兜里,一时间没有说话。她一直是个讲礼貌的人,对于他人的善意,说句谢谢也是应该的,但心里交织的复杂情绪却让她莫名其妙生起气来。
亨利曾在一个感恩节告诉她,海外任务回来之後,在机场丶酒店丶火车站,人们看见他灰绿的军装和包袱,会上前来说一句,Thankyouforyourservice。这让亨利想对准来人的鼻子打上一拳。那当然是行不通的,亨利只能瞪着对方,直到他们识趣地走开。
沈欢问孟子羡,为什麽你们每次回来都这麽愤怒。
孟子羡平静地回答这不是愤怒。这是言语起不到作用的时候解决矛盾的一种方式。军队里的人习惯了这种方式。
“习惯了暴力吗?”沈欢问。
孟子羡沉默许久,还是继续说下去。
他说在达瓦什的村庄和城市,每个白天和夜晚,清真寺的扬声器里都会有木拉的呼喊,鼓动年轻的小夥们举起手里的武器反抗,这是圣战,是义务。
美军的心理作战组劝说木拉别再煽动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他们枪都不会握,却被驱使着去冲击美军精英部队把守的据点。
“大部分孩子死在机枪底下时,手里的老式步枪一颗子弹都没打出去。”孟子羡说。
沈欢问你怎麽知道。
“夜视仪里能看到。”他说:“开过火的枪管会有热信号。他们尸体旁边的枪全是冷的。”
沈欢的喉咙发紧。
心理作战组的唾沫往往没什麽作用,只有子弹和人命才能说服他们别再往美军的悍马车底塞炸药。
“可是来感谢你们的那些人,他们不是敌人,他们只是出于好意。”沈欢说。
“这好意很空洞。”孟子羡脸上毫无情绪,“我扣扳机,打碎过别人的脑袋和家庭。我不需要陌生人的好意。”
沈欢不知道为什麽在这个超声室,吉妮的话会让她联想到这些过往。可能她渐渐能够理解孟子羡的愤怒,战场上成功的击杀未必只带来荣耀,像是新生命的孕育并非只伴随着欣喜。兴许再过一阵子,一切慢慢被消化,她能更平静地面对陌生人空洞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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