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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第1页）

风声

一种近乎奢侈的宁静，如同浸透了温水的新棉，将産後的时光包裹得绵软而温暖。林小宁的生活半径，缩小到婴儿床丶哺乳椅和那扇能望见湖光山色的落地窗之间。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母乳特有的甜腥气和婴儿爽身粉干净的味道。儿子乐乐，这个名字寄托了她最简单丶最朴素的愿望。他有一双极其干净的眼睛，黑亮的瞳仁像两汪未经世事沾染的清泉，尚未映照出任何人间的规则与色彩。当他吃饱喝足，睁着这双纯粹的眼睛茫然地望向虚空，或是在睡梦中嘴角无意识地上扬，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涡时，林小宁会觉得，过往所有的颠簸丶污浊与不堪，似乎都在这新生命的光芒下被悄然稀释丶净化。她开始近乎虔诚地相信，这种围绕着具体生命的丶琐碎而真实的忙碌，这种被全然依赖和需要的踏实感，或许就是生活最终极丶也最坚实的答案。她像一只历经风浪後找到避风港的贝类，小心翼翼地用这层温暖的亲情外壳，将那颗在现实中磕碰得布满裂痕的“心”紧紧包裹起来，试图隔绝外间一切可能的风雨。

然而，现实这堵墙，终究是漏风的。最初的异样，来自王术民。

他依旧尽职尽责，下班回来会抢着抱孩子，动作虽显笨拙却异常认真，夜里孩子稍有哭闹，他总是第一个惊醒，披衣起身。但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确确实实地改变了。

他变得异常沉默，看手机时，眼睛会盯着屏幕发呆，下班後下楼散步的时间越来越长，烂醉如泥的回来……醒来时，眼神定在电视屏幕上，却又空洞无物，仿佛穿透了那喧闹的画面，看到了更远处令人不安的丶滚滚而来的阴云。他不再像孕前那样，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丶对拥有眼前一切的满足感环顾这个家，眉宇间反而时常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凝重，像是在警惕着什麽看不见的威胁。

乐乐半夜突发高烧，小脸通红，哭声都带了嘶哑。林小宁急得手足无措，王术民一把抱起孩子，用军毯裹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在赶往医院的车上，车厢里只有孩子难受的哼唧和引擎的低鸣，王术民突然毫无征兆地低语了一句，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世道……怎麽变成这样了。”语气里的沉重与无奈，与他平日里那种“站好岗丶守好土”的简单坚定截然不同。那不是疑问，更像是一声压抑已久的叹息。林小宁的心，莫名地往下一沉，仿佛预感到那试图隔绝的风雨，正悄无声息地迫近。

紧接着，是父母。母亲过来帮忙带孩子的时间明显增多了，脸上的笑容却像是精心维持的面具，时常说着关于乐乐的笑话，自己却先走了神，眼神飘向窗外，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父亲则更加沉默，书房里的灯常常亮到深夜，烟灰缸里的烟蒂堆得像座小山。有一次，林小宁凌晨起来给乐乐喂奶，无意间瞥见父亲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暗影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路灯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勾勒出他佝偻的丶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精神的背影。她悄悄退回房间，胸口像是被一块浸了水的海绵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家里的空气，仿佛被一种无声的丶日益浓郁的焦虑浸透了，黏稠得让人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费力。

真正的点燃，是从王姐那次看似寻常的串门开始的。

王姐提着一篮土鸡蛋，风风火火地来了，嗓门依旧洪亮，但眼神里却闪烁着按捺不住的丶想要分享惊天秘闻的兴奋。“哎哟我的小林总哟！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打你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一心只带胖娃娃了！”她放下鸡蛋，熟门熟路地坐到沙发上，压低了声音，却更显神秘，“出大事了！天大的事！”

林小宁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给她倒了杯水：“王姐，又有什麽新鲜事儿？”

“新鲜？简直是炸锅了！”王姐一拍大腿，“刘总！就那个狂的脚都不带粘地的刘峰！他负责的那个非洲大项目，就是投了五百个亿的那个，黄了！彻底黄了！”

林小宁端水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那个项目，她了解过，上次并购後的産物，是徐武上市後国际化，雄心勃勃的海外扩张第一步，赌上了公司全部家底。

“说是那边突然政变了！新政府上台，不认旧账，直接把项目给吞掉了！咱们前期砸进去的一百多个亿啊！听说光是设备运过去，堆在港口都生锈了！全打水漂了！我的老天爷，一百个亿啊，那得是多少钱……”王姐说得唾沫横飞，仿佛那损失的钱是她自己的。

林小宁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比王姐更清楚，这笔巨额损失的连锁反应会有多可怕。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王姐观察着她的脸色，继续添油加醋：“徐董直接就炸毛了！听说在办公室里已经摔了好几个手机了！这还不算，好几笔到期的银行贷款，眼看着就还不上了，利息天天滚雪球一样涨！银行那边天天催，听说都要准备申请资産冻结了！这大厦啊，眼看着就要塌了！”

王姐带来的消息像第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紧接着，林小宁在给乐乐喂奶的间隙，拿起手机，一条本地八卦博主推送的“深度爆料”像毒蛇一样窜入眼帘——《深扒某化工巨头‘公关女王’与她的‘猎艳名单’》。标题耸动，内容更是触目惊心。虽然没有直接点名，但指向性极其明确。文章里详细描述了公关团队如何利用美色进行利益输送，附上了大量打码但轮廓清晰的聊天记录截图和暧昧照片。其中，张军那张曾经道貌岸然的脸，和某个公关部女孩露骨的调情记录，被特意放大处理。

林小宁的手指瞬间冰凉，手机差点滑落。这些聊天记录，有些她还在那个群聊里，显然是从内部流出的，而且是被有心人长期搜集丶整理而成的。文章下面，网友的评论不堪入目，将整个长青化工乃至化工行业都描绘成一个藏污纳垢的淫窟。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却只吐出一些酸水。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勒得她几乎窒息。

这还没完。晚饭时的电视新闻，用更加严肃丶更加权威的方式，证实了风暴的来临。

“……本台财经评论员指出，长青集团此次海外投资项目的重大挫折，加之其目前面临的巨额债务逾期问题，已严重动摇市场信心。其股价连日暴跌，市值蒸发已超三分之二，市场普遍担忧其资金链已断裂……”

画面里，是证券营业厅里股民们恐慌失措的脸，是财经专家们面色凝重地分析着长青可能引发的金融风险。父亲坐在电视机前，手中的茶杯久久没有送到嘴边，脸色灰败。母亲站在厨房门口，围裙带子松了都浑然不觉，只是呆呆地看着屏幕。

王术民“砰”地一声关掉了电视，客厅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他背对着家人，肩膀绷得紧紧的，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良久，他才转过身，目光艰难地落在林小宁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碎——有担忧，有愤怒，有不解，还有一种被巨大谎言欺骗後的创伤。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你以前……就是做这个的？‘公关’？”那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丶充满鄙夷的质感。

林小宁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那只是工作的一部分，想说她早已离开那个岗位，想说她也是身不由己……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口，苍白无力。在铁一般的事实和王术民那受伤的眼神面前，任何解释都像是狡辩。也许王术民在工作中已经接触到了所有细节。

家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乐乐似乎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哭声尖锐，刺破了虚假的平静，也预示着，这场席卷而来的风暴，再也无法被阻挡在门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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