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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第1页）

香火

从律所辞职後的日子，像一潭被抽干了活水的死沼，沉滞得令人窒息。林小宁把自己关在八十平米的公寓里，日复一日。白天，父母会带着乐乐去小区花园晒太阳，刻意留给她独处的空间。她要麽长时间枯坐在窗边，看着楼下形色匆匆的路人，感觉自己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要麽机械地刷着手机，各类招聘APP和创业资讯推送如潮水般涌来，却又像隔着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引不起她内心丝毫波澜。律所半年的经历，像一场高烧退去後留下的虚脱和寒意，让她对一切需要与人周旋丶需要“展现价值”的场合，産生了近乎生理性的排斥。她仿佛能看到每条看似光鲜的招聘信息背後，都可能隐藏着另一个需要她赔上笑脸丶甚至更多东西的“主任”。

抑郁的药量又加了些，但效果似乎越来越差。夜深人静时，那种想要结束一切的黑暗念头，像水鬼的手，一次次试图将她拖入深渊。她只能紧紧搂着身边熟睡的乐乐，孩子温热的体温和均匀的呼吸，是拽住她最後的一根细线。

就在她感觉快要被这无声的泥沼彻底吞噬时，一个久违的电话，像一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了些许涟漪。是王姐。

“哎哟我的小宁哟！你可算接电话了！”王姐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从听筒里炸开，带着一种久违的丶市井的鲜活气，“你这电话老是打不通，微信也不回，可急死我了！还以为你……唉，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林小宁握着手机，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喉咙被什麽堵住了。曾经，她觉得王姐的八卦和唠叨是噪音，此刻，这声音却像一根连接着外部世界丶连接着某种“正常”生活的救命稻草，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丶酸楚的亲切。

“我告诉你啊，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王姐迫不及待地开始分享她情报库里的最新“战报”，语气里带着一种见证历史般的激动，“徐武！那个挨千刀的！在里头被人给打了！听说打得还不轻，住院了！真是报应！老天爷开眼啊！”

林小宁的心猛地一缩。徐武……那个曾经一手将她提拔丶又一手将她推入深渊的男人。听到他如此下场，她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种物是人非丶因果循环的苍凉感。

“还有更绝的呢！”王姐压低了声音，仿佛怕人听见，“赵青！那个精得跟鬼似的财务总监，和她背後那个当官的老头，一起栽了！听说牵扯的事儿大了去了，经济问题，生活作风……全完了！赵青判了三年！啧啧，以前多威风啊，现在……哼！”

“还有刘峰，那个上蹿下跳的刘总，你不是知道吗？公司一倒，他那些靠‘公关’拉来的关系全都没用了，听说欠了一屁股债，房子车子都卖了抵债，现在……嘿，有人看见他在城南那个建材市场，真的在给人搬砖头呢！灰头土脸的，哪还有半点以前的样子！”

王姐的话语像一连串急促的鼓点，敲打在林小宁的心上。徐武的狼狈，赵青的锒铛入狱，刘峰的打回原形……这些曾经在她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丶象征着权力和欲望的人物，如今都以各种方式坠落了。他们的结局，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她自身命运的荒诞与无常。她并没有感到幸灾乐祸，反而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大家不过都是这场疯狂宴席上的宾客，宴散了，杯盘狼藉，谁也逃不过清算。

“哦，对了，”王姐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复杂，“还有吴嘉铭，吴总。他倒是硬气，带着一帮老兄弟把老厂区那块硬骨头啃下来了，成立了什麽员工持股的公司。可是啊，有情怀顶不了饭吃！听说现在效益差得很，设备老掉牙，订单也接不到好的，都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了……唉，也是难啊。”

吴嘉铭……那个试图在废墟上重建理想国的悲情英雄。听到他步履维艰，林小宁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敬佩，也有一丝无奈的叹息。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坚守理想，往往意味着要承受更多的磨难。

王姐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最後才像想起什麽似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小宁啊，你……你现在怎麽样啊？可得想开点，没什麽过不去的坎儿！你看那些人，当初多风光，现在不也都……唉，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挂了电话，房间里重新陷入死寂。王姐带来的消息，像一阵狂风，吹乱了林小宁本就纷乱的思绪。那些人的下场，仿佛在向她昭示着所有向外追逐丶依附于外物的路径，最终都可能通向幻灭。徐武的权力，赵青的精明，刘峰的钻营，甚至吴嘉铭的理想……似乎都靠不住。

那自己呢？自己的路在哪里？律所的路走不通，职场充满了不堪的回响和预判的目光。创业？她看不到任何能让她安身立命的方向。家，这个最後的避风港，也因经济的窘迫和精神的压抑而岌岌可危。王术民愈发沉默，回家更像住旅馆。父母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却无能为力。

绝望像浓雾一样包裹着她。她想起以前看书，说到人有“八苦”，有“四谛”。她不懂那些高深的佛理，但“苦”的感觉，她是真切切尝到了。或许，这滚滚红尘，这充满欲望和挣扎的世间，本就是苦海？那跳出苦海的地方，是不是就是佛门常说的“净土”？那里没有是非恩怨，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这些让她痛苦不堪的过往和现实。或许，只有那种绝对的“空”，才能洗净她这一身的泥泞，让她获得真正的安宁？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星萤火，微弱，却指引了一个方向。她想起城市远郊有座不大的寺庙，听说香火不算旺，但环境清幽。她想去那里看看。不是皈依，不是出家，只是……找个地方躲一躲，喘口气。或许，那里的晨钟暮鼓，袅袅香火，能暂时隔绝外界的纷扰，给她一点点虚幻的慰藉。

她没有告诉家人真实目的，只说想出去散散心。坐了很久的公交车，颠簸到城郊，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走上山腰，那座小小的寺庙果然出现在眼前。青砖灰瓦，古树参天，确实有种远离尘嚣的静谧。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特有的气味，偶尔传来几声悠远的钟鸣。

她走进大殿，佛像宝相庄严，低眉垂目，慈悲地注视着芸芸衆生。殿内有几个香客在虔诚跪拜。她学着样子，请了一炷香，点燃，插进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种宁神的气息。她跪在蒲团上，闭上眼睛，试图放空自己，将满心的疲惫丶委屈丶迷茫和罪孽感，都寄托在这缥缈的烟云里。那一刻，她确实感受到了一丝短暂的丶虚幻的平静。

在寺庙里转了转，遇到一位看似慈眉善目的中年僧人。她犹豫了一下，上前询问寺里是否需要义工，或者有没有什麽可以让心灵清净的课程。她甚至鼓起勇气，隐晦地提到自己愿意捐赠一些积蓄，支持寺庙的发展，为家人祈福，也求个心安。

那僧人起初态度和蔼，耐心解答。但当林小宁从包里拿出那张存着她省吃俭用大半年丶原本打算应急的银行卡，说出一个对于这座小庙来说不算小的数目时，她清晰地看到，僧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热情和殷切。

“女施主真是功德无量！佛祖一定会保佑您和家人平安顺遂！”僧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引她去办理手续，语气中的热络与之前的淡然判若两人。那种急切，那种对“香火钱”的看重，让林小宁心里刚刚升起的那点虚幻的宁静，瞬间碎裂了。

手续办得很快，僧人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反复说着各种吉祥话。林小宁却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走出寺庙办公的侧殿，重新回到阳光下，却感觉比来时更冷。

她在寺里一棵古树下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沉。香客渐渐散去，寺庙恢复了真正的寂静。她听到两个年轻的小沙弥在一旁低声闲聊，话语随风隐约飘来。

“……听说没？少林寺那个大名鼎鼎的主持，就是经常上电视讲经那个，塌房了！”

“啊？真的假的？怎麽回事？”

“嗨，还能怎麽回事？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听说跟好几个女居士不清不楚，还涉及巨额资金问题，庙里的账目一塌糊涂……现在都被调查了！”

“我的天……这……这让我们以後怎麽跟香客说啊？”

“唉，这年头，哪儿还有什麽净土啊……”

小和尚的对话像最後一根稻草，压垮了林小宁心中对佛门最後的幻想。连这看似超脱尘世丶指引衆生的地方，也充满了同样的欲望丶算计和不堪吗？所谓的净土，所谓的空门，难道也只是另一个披着神圣外衣的名利场？这里，真的能度她吗？能洗净她的过往吗？

她看着手中那张已经变得轻飘飘的捐赠凭证，只觉得无比讽刺。她用自己仅有的积蓄，换来的是什麽？不是心灵的安宁，不是佛法的指引，而是又一次赤裸裸的交易，和更深重的幻灭感。

夜幕低垂，她拖着更加疲惫的身心，踏上了返程的公交车。车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却照不亮她内心的黑暗。寺庙之行，非但没有成为她的救赎，反而将她推向更深的绝望。如果连这最後的避难所都是虚妄的，那麽，这茫茫人世，还有哪里可以容身？她感觉自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在浊浪翻滚的苦海里，连一根可以依附的稻草都找不到。那棵从白菜根上发出的嫩芽，在这彻骨的寒夜里，还能支撑多久？她不知道答案，只觉得前路一片漆黑，连一丝微光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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