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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1页）

第六章

周天成他们到家的时候下起了暴雨，风平浪静的大晴天一眨眼就成了沙尘暴加雷阵雨，而那一天是周天成的生日。

周月时常觉得一个人出生的季候很大程度上预示了这个人的底色，康星星是年底的生日，就像冰封的荒山一样冷峻沉默，她是八月底的生日，就像火烧的枫叶一样热烈，她的母亲是初春的生日，气血两旺，总有使不完的牛劲儿，一天不玩乐会死，一天不跟人干架会死，也很少睡觉，而她的父亲，温柔如阳光，恶劣如沙暴，和北方十月底的天气一样刁钻古怪。

“呦！你妈不在。”周天成把怀里的周月放下，她仰头看父亲，却见他脸上没笑，冰冷的水珠从头发里流出来，流进黑衬衣领子里。

“去把伞撑开去。”他随口叮嘱，撸一把湿透的头发，把手里还热乎的桃酥放到厨房，他买东西从来不挑，也不管人能不能吃完，就隔着玻璃柜台从左到右那麽一划拉，每一样都买一遍，买了一大兜子，放在餐桌上都是咚的一声闷响。

康星星去阳台把油纸伞撑开，扑簌簌的雨珠滚落一地，周月跟着他，她现在去哪儿都跟着康星星了，俩人收拾好雨伞从阳台里出来，周天成已经打开冰箱，擦了湿头发的毛巾搭在脖子上。

“行吧，”他笑着调侃，“我看看冰箱里还有啥，有啥做啥吧。”

这是周月有记忆以来父亲第一次在家过生日，十月底十一月初了，广州那边儿也没那麽炎热，用他的话来说：“能喘上来气儿了！”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他跑广州跑得最勤的时候，一跑就跑到年底，跑到过年前都不见得能回来一趟。

她把书包扔进卧室，康星星已经趴在书桌上做作业了，台灯开着，一脸认真，但她敢打包票，他一会儿就得出来找她。

她跑到客厅，熟门熟路从茶几底下摸出遥控器，打开电视，调到动画片的频道，《美少女战士》还没开始，这会儿正在插播广告。

“你妈一直这样？”

周天成在厨房打蛋清，一手端着碗，一手把蛋壳撂垃圾桶里，漫不经心地捏着筷子在碗里搅拌，说话音量也只到你站他旁边能听见的地步，而电视里999皮炎平的广告正放得火热，两个抓挠在叽叽喳喳对话，完全盖住了厨房里周天成的声音。

“啊？”周月跪在茶几旁，两手拄着小脑袋，眼巴巴地等广告过去，窗外乌云密布，黑得和深夜一样，密集的雨点啪啦啦地砸在玻璃上。

“过来说话。”他声音陡然拔高，和窗外的乌云一样冰冷沉重，周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跑到厨房门口，却见他脸色轻松，还带着笑，并不像在生气，正利索地把土豆切成块，再切成丝，一条腿撑着身子，一条腿伸得老长，典型东北二八步站姿，慢条斯理地问：“你妈一直这样儿？这麽晚不回来？”

周月扶着厨房的推拉门框，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嗯，要《美少女战士》放完第一集才回来。”

戴燕回家是不早，俩孩子熟悉了回家的路就每天自己回家，钥匙挂康星星脖子上，他一开门周月就冲进来，甩了书包把自己扔进沙发，打开电视机，像美人鱼公主一样躺在沙发上支着脑袋看动画片，时不时从果盘里捞一粒水灵灵的葡萄塞进嘴里，塞得嘴巴鼓鼓囊囊，边看边笑，而康星星在卧室里待不了一会儿就带着作业本和小板凳出来，沉默地趴在她脚边的茶几上写作业，写完了就看书。

每次看完一集动画片，在等广告的漫长时间里她才能听见高跟鞋踩上最後一级水泥台阶时咚的一声跺脚声，气势汹汹跺得尘土飞扬，然後是一大串钥匙磕在防盗门上哗啦哗啦的声音，之後就是戴燕站门口喊：“月月来帮妈妈拿东西来！”

周天成擡手看一眼表，“行我知道了，你去吧。”

周月跑进客厅，动画片当然还没开始，但康星星已经搬着他的家当出来了，戴燕给他织了一件毛衣，红的绿的蓝的颜色拼在一起，不讲究美观，就为了把她用不完的毛线用完，袖子也太短，但康星星还是很爱穿，穿上了就再没脱下来过。客厅这会儿没开灯，他趴在茶几上晃来晃去，像一只底色是黑色，但长了很多花斑的毛茸茸的虫子在蠕动。

“猩猩，妈妈是不是忘了爸爸生日了？”

周月趴在阳台上往外看，路灯亮了，在雨幕里像一个又一个水蒙蒙的月亮，看不大清。

“不会的，”康星星擡起头一脸老实巴交地回答，“戴燕阿姨可能在忙。”

“妈妈快回来呀……”周月收回目光，望向黑夜，她想跟妈妈说爸爸在家过生日了，她为妈妈感到焦急，以往每一个生日戴燕都要打电话给周天成，红色的听筒贴在她美丽的脸上，和红唇交相辉映，寂静的空气里只有冰冷又漫长的嘟——嘟——嘟的忙音。

可今天不一样，周月回头看一眼厨房，橘色的灯光下周天成的脸更苍白，穿了黑衬衣的颀长又清瘦的身影侧对着她，把菜扔进锅里炒，被油烟呛得皱起眉，一阵阵剧烈地咳嗽。

那是真的爸爸，不是电话里的爸爸，你叫他他会看过来，阴着脸问：“又怎麽了？”

周月再一次望向清冷的街边，这一次她看见了妈妈，在一柄红色的伞下，红色的伞像雨中飘零的花瓣。

“妈妈回来了！”她转身冲厨房喊，但抽油烟机太响了，周天成没听见，她兴奋地再往楼下看，这时她看见了另一把伞，是黑色的，隐没在夜色中，撑伞的人无意间晃了一下，伞上的水折射出路灯惨淡的光，和红色的伞贴在一起，好一阵子才分开，退进黑暗。

年幼的周月隐隐觉得怪诞，但某种本能让她没跟父亲提及此事，她跑到门口，不一会儿楼道里就传来高跟鞋的哒哒声，家属楼低矮，最高只有五层，她家住三层，落雨反而让楼道里的声音更清晰，等高跟鞋的声音近在耳边的时候周月迫不及待地踮起脚尖拨开铁门闩。

“月月？”戴燕正收伞，看见门开了也是一愣，她脸上没带妆，卷发湿了贴在白皙的皮肤上，手里还拎着一个波点花纹的盒子，扎了丝带。

康星星不知道什麽时候无声无息地过来，接过戴燕的伞往阳台走，戴燕把盒子递给女儿，边换鞋边往厨房瞥一眼，“你爸在家？”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惊讶，什麽都没有，眼帘耷拉着，倒有几分倦怠。

“嗯！爸爸在家过生日了！”周月重重点头，低头时看见盒子里的蛋糕，周天成属兔子，白色的蛋糕上一只小兔子栩栩如生，身体是奶油，胡须用巧克力点缀，红眼睛是樱桃做的。

戴燕没说什麽，厨房脱排烟机停了，屋里一下子变得安静，周天成没出来，周月不知道爸爸听没听见妈妈回来，倒是戴燕自己摇曳生姿地趿拉着拖鞋走进厨房去，红色裙裾拂过小腿，带出一股香气，边走边说：“在家呢？还以为你走了。”

周月把蛋糕拿进厨房，她个儿矮，只能把盒子放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回头时看见妈妈两手撑着竈台对爸爸笑，“蛋糕我还是买了，好利来的，你不爱吃好利来的蛋糕吗？吃一块儿不？”

周天成背对周月盛菜，看不清表情，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说：“先吃饭吧。”

“成。”戴燕笑，接过他手里的盘子端到餐桌上，低头瞥一眼周月，“叫你哥过来吃饭。”

饭桌上周天成还是吃几口就饱了，撂下筷子就去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了，翘起二郎腿，拿着遥控器切到新闻频道，他在家有一点不好，就是要雷打不动看新闻，周月远远地看见他换了频道，沮丧得低下头，小眉毛都耷拉下来。

但她还是希望爸爸在家，爸爸在家妈妈就会高兴，而看不了动画片是必要的牺牲。

“明天白天还会重播的。”康星星捧着碗观察她的脸色，哑着嗓子小声安慰，“我帮月月看着。”

戴燕埋头吃饭。

饭後戴燕切了蛋糕，给俩孩子一人一块，有兔子的那一块给周天成，端到茶几上，放他面前，他好半天才把眼睛从电视机上收回来，直起身子用叉子戳了一块塞嘴里，慢悠悠地嚼，不称赞也不说难吃，他就像没味觉，吃再好吃的东西都带着些厌弃的表情，要咀嚼很久才咽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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