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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四恹恹拨开他的手,还是眉目低垂冷着个脸:“你知道了。”
“目生双瞳,身怀两命。四宝儿,你注定千百年来是终结蝣族宿命的人。”钟离善夜又抓住他的手腕,这次钟离四没打开了,“待你神魂回了娑婆,肉身还要再遭受一次生死劫难。先粉身碎骨,才能脱胎换骨。新生之后,打算去哪儿?和阮玉山一起,留在红州?”
“不留红州。”钟离四又一个回身坐回来,弯着背佝着脖子,说这话时始终没有抬头让钟离善夜看清他的神色,“钟离善夜,我想回家。”
钟离善夜陷入了片晌的沉默。
他观察着钟离四的神态——即便对方不肯抬头,他也端详出了几分端倪。
钟离善夜几度抬手又放下胳膊,最后还是把钟离四拥进身前,让钟离四靠在他肩上休息。
“四宝儿。”他摸着钟离四瘦到清晰的脊骨骨节,“回家好啊。累了就回家,谁都不会来打扰你。阮玉山那小子跟我发过誓,惹你生了气,只要你不点头,他就永远不能踏入雾照山半步。若是想回家,就放心回吧!看看你亲手种下的春天的梨,夏天的小葱,秋天的月季,都开花结果没有。穿花洞府那么大,装得下你一辈子。”
钟离四听见这话眸光无声一晃:“他发过誓?”
“他发过。”钟离善夜的掌心轻柔地拍打在钟离四的胳膊上,像一只老去的狮子在舔舐小辈的伤口。
钟离四便不说话了,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钟离善夜感知到他的静默,遂也皱着眉头,几次开口都没有出声,最后还是没忍住,轻声试探着问:“你跟他,快成亲了吧?”
钟离四的身体僵了僵。
钟离善夜便知道了答案。
他眉目间有一瞬的了然,正要开口叮嘱什么,又听钟离四回答道:“快了。”
钟离四顿了顿,抓着钟离善夜的衣带在手里把玩,语气稀松平常,漫不经心道:“婚期定在正月初六,是个好日子。他给我做的婚服……很好看。”
钟离善夜“唔”了一声,像是信了。
过了会儿,他见钟离四没有后文,便舔舔唇,喉结滑动着,开始絮絮道:“我在娑婆行医四百年,别的没有,积蓄还是不少。洞府南边的三座院子,一座是这些年各地王公送来的奇珍异宝,一座里头是金银玉器,还有一座院子,里边是各国钱庄的飞票。这些院子都是地上地下两层,防火又防盗。里头的东西也不晓得算不算得上富可敌国,反正比起开门建府两百年的红州阮氏,那还是略高一筹的。几时你在山上待腻了,就出去,拿爹的钱买个岛,买个……比红州还大的岛,不高兴了就去岛上,叫阮玉山那臭小子一辈子也找不到。”
钟离四笑了笑。
钟离善夜柔和的拍打唤醒了他这些天来一直不曾席卷的浓浓困意,钟离四双目发涩,眼皮沉沉,抵在钟离善夜胸口,呼吸逐渐绵长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只是一个眨眼的间隙,兴许又是大半天,钟离四在盂兰古卷中对时间流逝的判断没有任何分寸。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钟离善夜的气息远了,他因此心中惴惴,有几分慌神,想睁眼看看,但汹涌的睡意使他沉迷梦境睁不开双目。
渺茫间他听见钟离善夜袅然的遥远的声音:“四宝儿,你该回去了。”
钟离四的呼吸再次沉重急促起来。
他不想回去,他和钟离善夜叙旧的话还没说够,他还没告诉钟离善夜自己清理了门户杀死了阮铃,也还没说自己回去把那两株梅花拿给了阮招。
他只是抵挡不住疲倦暂时地休息一会儿,怎么就得回去了?
钟离四简直有些心急如焚。
他焦灼地想要睁开眼,企图抓住钟离善夜远去的一角衣摆,还想像在洞府时那样对着总是满足他一切要求的钟离善夜提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可他只能在一片黑暗中不断地往下坠落。
“我不想走。”
钟离四在睡梦中朝钟离善夜声音远去的方向追赶着。
“钟离善夜,再陪我说会儿话。”
他艰难地挣扎着,嘴唇不断张合,最后在辽阔无边的漆黑梦境中拼尽全力,从嗓子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爹。”
钟离四睁开眼。
眼角有一滴水珠滑下。
头顶是熟悉的石宫屋顶,他听见门外那群小厮丫鬟在忙忙碌碌地走动:有人在开窗,有人在扫雪,有人在烧水,有人在换炭。
随后有人进门,在顷刻间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扭头对院外道:“快去告诉云岫,阿四公子醒了!打发人发急信送去无方门,叫老爷回来!”
是林烟的声音。
钟离四木然地想。
他见不到爹了。
长命
阮玉山在将钟离四从河底扛回家之后,便决心从此钟离四不管说什么,他也不会让他离开自己的掌控范围半步。
他甚至为钟离四自戕的行为感到几分愤怒,几乎在心里失望地认为钟离四违背了二人之间不成文的约定——他放钟离四走的前提是默认这个人会好好活着,而不是悄无声息提前结束自己的性命。
也是从此时起,他毅然决然地在这个大雪漫天的寒冬策马数十里,邀请无方门的掌门到距离红州百里之内最大的酒楼会面,并以有急事为由请对方带上门派的法宝——那个传说中能解救蝣族诅咒的楼兰铃鼓。
钟离善夜走了,留下一句不让他们寻找铃鼓的嘱托,却不告诉他们如何解决钟离四即将面临的弱冠之年的困境。阮玉山忍了足足半年,直到钟离四在目连村外跳河那一幕成为悬在他头顶的那把利剑落下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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