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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尺天涯（第1页）

咫尺天涯

春天，以一种迟疑而吝啬的姿态，悄然触摸着这片饱经风霜的戈壁。冻土表层开始软化，在某些背风的洼地，甚至能零星看到几丛紧贴地面丶顽强冒出绿芽的骆驼刺。风依旧很大，但少了冬日那种刮骨剔髓的凛冽，多了几分属于旷野的丶粗粝的生机。

然而，基地内部的气氛却并未因季节的更叠而变得轻松。成功的兴奋早已沉淀为一种更为持久的责任与压力。新的任务指标已经下达，要求在对上一次试验进行全方位丶精细化总结的基础上，开始论证和设计下一个阶段丶威力更大丶技术更复杂的装置。这意味着更为庞大的计算量，更为严苛的技术要求，以及……更为漫长而枯燥的攻坚过程。

秋雨全身心投入到了新的工作中。她主动承担了“能量释放异常波动”现象的深入研究，这既是她与凌寒産生分歧的焦点，也确实是一个充满挑战和诱惑的科学谜题。她几乎将自己埋进了数据和文献的海洋里，除了必要的睡眠和吃饭，所有时间都耗在了办公室和基地那间藏书有限丶却已是精神绿洲的图书资料室。

她刻意用这种极致的工作强度来填充所有时间，避免自己去想那个人，去琢磨那令人心寒的转变。但有些东西，越是压抑，越是如影随形。

她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挺拔而孤独的身影。在食堂嘈杂的打饭队伍里，在去往办公区的土路上，在联合会议的人群中……她的目光总会像被磁石吸引般，掠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终定格在那个总是游离在人群边缘的沉默身影上。

他更瘦了，原本合身的工装显得有些空荡，衬得肩膀的线条更加硬朗。脸色是一种长期缺乏睡眠和承受巨大压力下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在偶尔擡起时，依旧锐利如鹰隼，只是那锐利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秋雨无法解读的丶沉重的决心。他走路很快，步伐坚定，仿佛永远在奔赴某个紧急的目标，对周遭的一切，包括她投来的目光，都视若无睹。

他们依然会有工作上的交集。数据的传递，方案的会签，偶尔在走廊里的擦肩而过。每一次，秋雨的心都会不受控制地揪紧，既期待他能说点什麽，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流，又害怕面对他那公事公办的冰冷和显而易见的疏离。

而凌寒，则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的角色。他会在收到她提交的报告後，用毫无感情色彩的语调指出其中的技术细节问题；他会在联合会议上，就事论事地反驳她的某些推论，用词精准，逻辑严密，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在狭窄的走廊相遇，他会微微侧身让路，目光低垂，仿佛她只是一件需要避开的障碍物。

这种咫尺天涯的感觉，比直接的冲突更让人难受。它像一种慢性的毒药，无声无息地侵蚀着秋雨的心。她开始怀疑，试验场那天自己是否産生了错觉？那些无声的守护，那些深情的凝视，那些默契的瞬间，难道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这天下午，秋雨在图书资料室查阅一份关于冲击波叠加效应的俄文文献。资料室设在一个半地下的土坯房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霉味混合的气息。她正埋首于晦涩的专业词汇中，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即使不擡头，那股熟悉的丶混合着淡淡机油和清冽皂角的气息，也已经告诉了她来者是谁。她的心脏猛地一跳，握笔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她强迫自己保持低头看书的姿势，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来人。

凌寒的脚步很轻，他在书架间穿梭，似乎在寻找什麽资料。资料室很小，他的存在感却异常强烈，仿佛占据了所有的空气。秋雨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偶尔扫过她所在的方向，但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如同扫描一件家具。

她屏住呼吸，等待着，内心充满了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期待。或许，在这相对私密的空间里，脱离了衆人视线，他会有所不同？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彼此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终于，凌寒似乎找到了他需要的资料，脚步声向她这边靠近。秋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他停在了她旁边的书架前，距离她不过一米。她甚至能看清他工装袖口磨损的线头，能闻到他身上那丝更清晰的丶属于阳光和风沙的味道。

她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极其缓慢地擡起了头。

就在她擡头的同时，凌寒也恰好侧过身，准备离开。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猝不及防地再次相遇。

这一次，秋雨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情绪。那不是完全的冰冷，也不是空茫。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丶翻涌着痛苦丶挣扎丶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克制的眼神。他的嘴唇紧抿着，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在与她对视的瞬间，他眼中似乎有剧烈的风暴掠过，但那风暴被一种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制，迅速湮灭，重新归于一片深沉的丶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的眼神告诉她，他并非无动于衷。他感受到了她的注视，理解了她眼中的疑问和痛楚，甚至……他可能也同样承受着煎熬。

可是，就在秋雨以为他终于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他却像是被什麽东西烫到一般，猛地移开了视线，速度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他什麽也没有说，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拿着那本薄薄的技术手册，径直从她身边走过，推开资料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让他苦心维持的僞装彻底崩塌。

秋雨僵在原地，维持着擡头的姿势，望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木门，门外是戈壁刺眼的阳光和空旷的风。刚才他眼中那短暂流露出的丶真实的痛苦与挣扎，像一把淬火的匕首，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里，比之前所有的冰冷和疏离，都更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恐惧。

他到底在隐瞒什麽？在抗拒什麽？在背负着什麽？

她不知道。但她清楚地意识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并非简单的误会或个人的情感转变，而是某种更深沉的丶更强大的丶或许与他的过去丶与这个基地的秘密丶与那朵蘑菇云背後隐藏的代价息息相关的东西。

那是一种她无法触碰，也无法分担的重量。

咫尺，已然是天涯。

资料室里，旧纸张的气味仿佛更加浓重了，带着一种陈年的悲伤。阳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丶明亮却毫无温度的光斑。

秋雨缓缓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书页上，闭上了眼睛。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洇湿了那些陌生的丶冰冷的异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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