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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第1页）

只见屋内烛火通明，人影晃动。隐约听得贾母搂着谁心肝肉儿地哭，又有一个极细弱、带着江南软糯口音的少女声音低低劝慰，亦是哽咽难言。

过了好一阵，里头哭声稍歇，似是王夫人等人在劝。又听贾母道：“快见过你这些姐妹兄弟们。”

便见宝玉早已挤在最前头，痴痴地看着。接着，探春、迎春、惜春等依次上前见了礼。

赵姨娘踮着脚，使劲往里瞧，终于觑见一个身影。只见那女孩被人簇拥着，身形纤弱不胜衣，穿着素淡的月白绫袄，外罩一件青缎掐牙坎肩，下面系着白绫细折裙。因背着光，容貌看不真切，只觉一股风流态度，与众不同，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娴静时如娇花照水。

“啧，”赵姨娘压低声音对怜春道，“瞧那身量，风一吹就倒似的，果然是个病秧子模样。模样嘛……也就那样，比不上你三姐姐鲜亮。”

怜春只默默看着，并未答言。她看得比赵姨娘更仔细些。那少女低眉顺眼，应对间礼数周全，却自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眉宇间笼着轻愁，目中含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虽年纪尚小，已可窥见日后绝代风华。那份气韵，绝非寻常闺秀可比。

正瞧着，忽见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金钏儿出来，对廊下众人道：“老太太吩咐了，林姑娘远来劳顿，又伤心过度，需得好生静养。各位且散了吧，改日再见不迟。”

众人这才渐渐散去。赵姨娘没瞧够热闹，颇有些悻悻，一路走一路嘀咕：“排场倒不小……日后有的瞧呢。”

回到自家小院，常嬷嬷和晴雯伺候怜春脱下沾了湿气的斗篷。晴雯忍不住道：“方才远远瞧着，那位林姑娘果然跟水做的一样，那通身的气派，倒不像……”她顿了顿，没往下说。

怜春知她想说“倒不像丧母长女投靠外家，反像公主驾临”，只淡淡道：“她是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自然与别个不同。日后相处，谨慎些便是。”

晴雯撇撇嘴，应了声“是”。

此后数日，府中话题皆围绕着这位新来的林姑娘。有说她容貌绝世的，有说她才情敏捷的，有说她性情孤高、目下无尘的，亦有私下嚼舌说她小性儿、爱哭、难伺候的。黛玉初来乍到，步步留心，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去，落在旁人眼中，便成了“孤傲”。

怜春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只在每日晨省或偶尔在贾母处请安时，能远远见上黛玉几面。两人并无交集。怜春是刻意保持距离，她深知黛玉敏感多思，自己身份尴尬，贸然亲近反为不美。黛玉则沉浸于丧母之痛与新环境的拘谨中，亦无心结交他人。

这日，探春又起诗社，邀众姊妹齐聚。怜春到时，见黛玉也在座，穿着一身浅紫色绫袄，外罩月白绣折枝梅花的比甲，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她正与探春低声说着什么，眉尖若蹙，似有轻愁。

见怜春进来，探春忙招呼她坐下，又对黛玉笑道：“林姐姐，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五妹妹怜春，一手针线丹青，在我们姐妹里是拔尖的。”

黛玉抬起盈盈眼波，看向怜春，微微颔首，声音轻柔：“五妹妹。”算是打过招呼。

怜春敛衽回礼：“林姐姐。”便安静坐在迎春下首。

诗社依旧以花为题。宝玉、探春、黛玉自是主角。宝玉的诗依旧带着富贵气，探春的诗工稳，黛玉的诗却一出便惊艳四座，一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将白海棠的清冷孤傲写到了极致，众人皆赞不绝口。

怜春依旧只旁观，偶尔探春问起意见，才简单说两句。她注意到黛玉虽才情横溢，眉宇间的郁结却似乎更深了，偶尔看向宝玉与姐妹们笑闹时，眼神会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与自伤。

社散后，众人各自回去。怜春落在最后，慢慢走着。忽见前方黛玉扶着丫鬟雪雁的手，正站在一株西府海棠下，望着那凋零的花朵出神，眼角似有泪光闪动。

怜春脚步顿了顿，正犹豫是否上前，却见宝玉从后面追了上来，一见黛玉模样，便急道：“好妹妹，你又怎么了？可是谁给你气受了？告诉我，我去说他！”

黛玉忙拭了拭眼角，扭过头道：“谁给我气受？我自来如此。你管我作甚？”

宝玉便围着她打转，又是赌咒又是发誓，说些“你死了我做和尚去”的痴话。黛玉嗔他胡说，脸上却到底缓了些。

怜春默默看着，心知这两人缘分已起，日后还不知有多少哭笑纠缠。她悄无声息地转身，从另一条小径绕了回去。

秋风吹落残花，拂过她的裙裾。府中因黛玉的到来，似乎添了一抹鲜活的亮色，却也埋下了更多悲欢的种子。怜春握了握袖中冰凉的银镯，目光掠过重重屋脊，望向城南的方向。那里，有她悄然布下的产业，是她为不可知的未来，预留的一条或许能救己救人的退路。

而眼下，她仍需在这日益热闹、也日益复杂的荣国府深处，继续扮演好那个安静、懂事、偶尔显露出些许无关紧要才情的庶女五姑娘。

林黛玉入了荣国府，恍若一颗剔透玲珑的明珠坠入一池春水，初时只漾开几圈细微的涟漪，日子稍长，那无处不在的影响力便渐渐渗透进府中每个角落，尤其是姊妹们的闺阁生活里。

贾母疼爱这丧母的外孙女，直将一腔怜惜都倾注在她身上，饮食起居，皆与宝玉同等，甚至更为细致。黛玉却谨守本分，并无半分骄矜之态，只是那敏感多思的性子，与这公府侯门的人情世故、与宝玉那“情不情”的脾性碰撞，难免生出些微妙的波澜。这些波澜，于大人眼中或是不值一提的小儿女情态，于这深闺之中，却也是顶顶重要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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