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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无颌(第1页)

我们村叫坳子村,窝在山坳里,一条土路通向外头,下雨天就泥泞得像是被和了稀泥。村子穷,但景致是好,尤其夏日,层叠的梯田绿得油,远山如黛,雾气缠绕半山腰,老樟树下的阴凉里,总能聚起一堆闲话的男女。

老辈人嘴里,总有些古古怪怪的传说。大多关于后山那片老坟地。坟地有些年头了,荒草半人高,石碑歪斜,刻的字被风雨啃噬得模糊难辨。小孩是不让去的,大人也只在清明重阳才结伴去烧纸,匆匆忙忙,从不耽搁。

故事就由这坟地起,却无关山精百怪,也没有鬼语和怪声,只有一样——没下巴的鬼。

这说法流传好些年了,谁也说不清源头。只晓得是个无颌的鬼,下巴那儿空空荡荡,像个破了的麻袋口,垂着些说不清是皮还是烂布的玩意儿。它不害命,至少老辈人没听说它主动祸害过谁。但它邪门,阴森,见过它的人,不出三天,家里准保倒霉,不是鸡鸭瘟死,就是老人咳血,最轻也得摔个碗破个财。

因此,村里人对它是又惧又厌,讳莫如深。

夏末秋初,田里的稻子将熟未熟,空气里漫着青涩的稻香和燥热。村东头的李老栓家出了事。他家的傻儿子,小名狗娃的,前天傍晚跑后山捉蛐蛐,天擦黑才连滚带爬地回来,裤裆湿漉漉的,脸白得像刷了石灰,一头扎进炕里头,裹着被子哆嗦,嘴里翻来覆去只念叨:“没下巴…没下巴的…”

李老栓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坏了。请了赤脚医生来看,说是吓丢了魂。烧了符水灌下去,狗娃倒是睡踏实了,可第二天一早,李老栓去鸡窝捡蛋,现养了三年的大芦花鸡僵挺挺地死了。接着他婆娘去井边挑水,滑了一跤,水桶摔散了架,人虽没事,可回家就现灶上熬着的粥糊穿了锅底。

霉运像瘟疫一样悄无声息地缠上了李家。

消息风一样传遍坳子村。傍晚聚在老樟树下的人,话题全围绕着这事。恐惧无声地蔓延,比山里的雾还浓。

“狗娃那傻小子,肯定是撞上了……”说话的是村尾的王老五,压低了嗓门,仿佛怕被什么听去。

“作孽哦,那东西好久没听人提起了,咋又出来了?”

“后山那坟地,阴气重,本来就不干净……”

“得跟老支书说说,想个法子……”

正当村里人心惶惶时,又一个消息炸开了——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张致远,居然主动去后山坟地了。

张老师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城里读过书,后来不知怎的回了这穷山村教书,为人有些清高,不信鬼神。他听说了狗娃的事和李家的霉运,扶了扶眼镜腿,当着众多村民的面,鼻子里哼出一声:“荒唐!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迷信!肯定是那孩子看花了眼,自己吓自己。至于倒霉,巧合而已。”

有人劝他:“张老师,话不能这么说,那东西邪乎得很,宁可信其有啊。”

张致远却较了真,或许是知识分子的那股劲儿上来了,或许是为了在众人面前维护他那套“科学世界观”,他竟把教案本一合,朗声道:“好!我今晚就去后山坟地转一圈。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牛鬼蛇神在作祟!”

这话把大伙都吓住了。李老栓扯住他袖子:“使不得!张老师,使不得啊!那地方去不得!”

张致远挣开他,意气风:“我偏要去!用事实打破你们的愚昧!”

他回家拿了手电筒,真的就在一村人惊恐又复杂的目光中,朝着后山坟地走去。那时夕阳刚落山,天边还剩下一抹惨淡的红,像是被稀释的血。远山和梯田都失去了白日的鲜亮,变得灰蒙蒙的,透着一股死寂。

坟地在山背阴处,路不好走,荒草刮着裤腿。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也越凉,那股子泥土和腐叶的腥气直往鼻子里钻。周围静得出奇,连平时吵人的夏虫似乎都闭了嘴。

张致远心里也开始毛。手电光柱在一片片墓碑和荒草间晃动,拉出幢幢鬼影。但他梗着脖子,心里给自己打气:“都是自己吓自己,世上没有鬼……”

他在坟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除了几只被惊起的夜鸟,什么也没生。他胆子渐渐壮了些,甚至带着点胜利者的姿态,准备折返。

就在他转身,手电光扫过一座半塌的老坟时,光柱定格了。

坟碑后面,缓缓地,探出半个身子。

那像是一个人形,穿着一种灰扑扑、质地难辨的旧式衣服,像是寿衣,又像是多年前乡下人穿的土布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它的皮肤是一种极不自然的死灰色,在电筒光下泛着一种僵冷的微光。

最骇人的是它的脸。

它的眼睛是两个浑浊的、毫无生气的白点,仿佛蒙着厚厚的翳。而眼睛下方,本该是鼻子的地方只有两个模糊的孔洞,再下面……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嘴唇,没有牙床,没有下巴。

本该是下巴的位置,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空洞,仿佛被什么极其粗暴的力量硬生生砸烂、撕扯掉了。透过那空洞,能隐约看到里面暗红色的、微微蠕动的肉壁和一点森白的颈骨。那空洞边缘并不光滑,垂挂着一些破碎的、黑褐色的皮肉组织,随着那东西细微的动作,轻轻晃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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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没有看张致远,那两个白点似的眼睛茫然地对着前方的黑暗。但它整个“脸”的方向,却分明是朝着张致远的。

张致远只觉得一股冰寒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他手里的电筒“啪嗒”一声掉在草地上,光柱向上歪斜,恰好照亮那东西空荡荡的下颌缺口,那幽深的、可怖的窟窿显得愈狰狞。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没有威胁。

但那无法形容的诡异和阴森,却像无数冰冷的细针,密密麻麻地刺进张致远的每一个毛孔。他之前所有的科学信仰、唯物主义观念,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最纯粹的恐惧。

他想叫,喉咙却像被水泥封住,不出一点声音。他想跑,双腿却如同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无颌的鬼影,就在坟碑后,静静地“站”着,或者说“飘”着,与他对峙。时间仿佛停滞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东西似乎极其缓慢地、不易察觉地缩回了坟碑后面,隐没在浓重的黑暗里。

手电光还亮着,照着空无一人的老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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