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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暮色生根（第1页）

日头沉甸甸地坠向西山头，将半边天烧成一片泼辣的金红。余晖泼洒下来，给李家小院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带着倦意的光晕。风起了，带着暮秋的凉意，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打着旋儿，出“沙沙”的轻响。

李凤兰佝偻着背，站在屋檐下。枯黑的手，缓缓抬起，指尖拂过那一串串悬挂在檐下的、早已风干透了的红辣椒。辣椒串得密实，像一条条凝固的火焰瀑布，在夕阳的余晖里，红得惊心动魄，仿佛要将这暮色点燃。指尖触到那干燥、微皱的椒皮，带着阳光曝晒后的余温和一丝呛人的辛辣气息。她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老眼映着那一片刺目的红，目光却沉静如水，仿佛在抚摸一段凝固的、火辣辣的岁月。

她的脚步挪动，枯瘦的布鞋踩在微凉的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走到墙根，那几口半人高的酱缸静静矗立着，缸身黝黑，沾着经年的尘土和雨渍。缸口用厚厚的油纸和石板压着，缝隙里，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酵气息的微酸味道，混合着浓郁的酱香，幽幽地弥漫出来。那是时间的味道，是黄豆在黑暗里默默转化、沉淀的滋味。李凤兰的手掌轻轻按在冰冷的缸壁上，感受着那粗糙的陶土纹理，和缸内无声的、缓慢而坚定的生命律动。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沉静的光芒微微闪动了一下。

目光转向院角。那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几个大柳条筐。筐里，是码得满满当当、晒得干透的山货——深褐色的榛蘑，伞盖厚实，带着松林的清香；灰白色的猴头菇，毛茸茸的，像一团团凝固的云朵；还有一筐剥得干干净净、粒粒饱满的松子。这是老六——王小六，这些天翻山越岭、精挑细选收回来的“宝贝”。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把山货胡乱堆在墙角，而是学着供销社的样子，分门别类，码放整齐，斤两也掐得越来越准，嘴里还时不时蹦出几个新学的“议价”“品相”之类的词儿。这些筐子，像一个个沉默的、却充满希望的粮囤，在暮色里散着山野的芬芳和一种蓬勃的生机。

就在这时，一阵“滋啦……滋啦……”的电流杂音，混合着模糊不清的人声，从堂屋那扇半开的窗户里飘了出来。是那台老旧的收音机，正断断续续地播送着什么。

“……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全党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

“……实行……改革……开放……”

“……搞活……农村经济……包产到户……”

“……解放思想……实事求是……”

声音时断时续，夹杂着刺耳的电流声，像隔着厚厚的墙壁，听不真切。但几个词——“土地”、“包产”、“开放”——却如同几颗滚烫的石子，猛地砸进李凤兰沉静的耳膜！

她佝偻的身子猛地一僵！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沉静的光芒骤然锐利起来！如同沉睡的火山被瞬间点燃！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堂屋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窗户，枯黑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那模糊不清的声音，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心底炸开！土地……包产……开放……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紧！她不懂那些大道理，可“土地”两个字，却像刻在她骨血里的烙印！那是她的命！是老王家的根！

她猛地转身！几步走到院子中央的粮垛旁。那粮垛是新收的苞米棒子堆起来的，金黄的苞米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泽。她枯黑的手，一把抓起靠在粮垛边的那把镰刀——正是她傍晚时磨得雪亮的那把！冰冷的刀柄入手，带着金属的寒意和磨砺后的锋芒！

没有一丝犹豫！

她枯瘦的手臂爆出惊人的力量！手腕一抖！雪亮的镰刀尖，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如同刺破黑暗的闪电，狠狠地、深深地插进了金黄的粮垛深处！

“噗嗤——！”

一声沉闷的钝响！

镰刀的木柄剧烈地颤抖了几下，随即稳稳地立在了那里！雪亮的刀身，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反射出一道刺眼、冰冷、却又无比坚定的寒光！

李凤兰佝偻着背，微微喘息着。深陷的眼窝里，那点被点燃的锐利光芒，渐渐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大地般厚重的平静。她缓缓抬起头，浑浊的老眼越过低矮的院墙，望向西边天际线。

那里，最后一抹晚霞正在燃烧，将远山和天空的交界处染成一片壮丽的、近乎悲壮的赤金。风更大了些，带着暮秋的凉意，吹动她花白的鬓，卷起地上的落叶。

她枯瘦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刀刻般的、带着血性的弧度。一个低沉、嘶哑、却如同磐石般坚定的声音，从她胸腔深处缓缓吐出，在暮色渐浓的院子里，清晰地回荡：

“霜打过的苗……更经风。”

她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屋檐下火红的辣椒串，墙根沉默的酱缸，院角那几筐散着山野气息的干蘑菇，最后落在那把深深插在粮垛里、寒光凛冽的镰刀上。

“这脚下的根……算是扎牢靠了。”

风，卷着凉意，吹过空落的院落。

吹过火红的辣椒串，出细微的“簌簌”声。

吹过酱缸缝隙，带起一丝更浓郁的酵酸香。

吹过院角的蘑菇筐，拂动筐边几根探出的、毛茸茸的猴头菇须。

吹动粮垛上那把镰刀的木柄，出低沉的、如同号角般的嗡鸣。

凉意沁骨。

却冻不住屋檐下那抹倔强的红。

冻不住墙根那无声酵的醇厚。

冻不住院角那蓬勃的山野生机。

更冻不住粮垛深处，那把深深扎入、寒光凛冽的镰刀所昭示的——深扎于黑土地之下、历经风霜却愈坚韧的根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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