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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的晨钟敲到第三下时,林昭然正替柳明漪整理被夜露打湿的鬓角。
庙外雾色未散,诵读声隐隐传来,像春冰初裂的脆响,又像种子破壳的轻颤。
她忽地停住手,从袖中抽出一张皱纸——是昨夜孙奉托卖炭翁捎来的密信。
指尖摩挲着“锋出”二字,墨迹尚潮,洇出细小的毛刺,仿佛沈砚之此刻翻涌的心思正透过纸背渗过来。
那两个字写得极急,笔锋如刀锋破鞘,带着一种近乎焦灼的决意。
她能嗅到纸上一丝极淡的松烟墨香,混着火盆余烬的焦味,像是从沈府书房的暗处悄然递出的一缕呼吸。
破庙的晨雾漫过窗棂,湿冷地贴上她的手腕。
她听见程知微的脚步声在门外顿了顿——这小吏向来急脾气,能压着步子不撞门,定是有要紧事。
帘子掀开时带进一阵风,吹得供桌上的烛火歪向一侧,光影在墙上剧烈地晃了晃。
程知微脸上带着少见的潮红,腰间铜印叮咚作响:“昭然,七坊书肆的老周头差人来报,西市槐树下那个教蒙学的张夫子,今早举着仿页念了三刻钟‘问者已至,答在天下’,眼眶红得像浸了血。有个卖炊饼的婆子听着听着,把半筐炊饼都送他了。”
林昭然捏着密信的手微微颤,纸角在指尖出细微的窸窣声。
她想起半月前在破庙后巷见过那老儒——灰布衫洗得白,袖管沾着墨点,蹲在墙根教几个乞儿念《千字文》。
那时他声音低哑,却一字一顿,像在凿石取火。
此刻那颤抖从指尖漫到心口,像春河破冰时第一声脆响,震得人眼眶热。
她能感到袖中密信的粗糙纹理,像某种活物的脉搏在跳。
“纸烧了能再抄,口传了能再续,”她轻声道,声音里裹着细碎的颤,喉间泛起一丝温热的腥甜,“可张夫子这样的人肯站出来……沈相烧的不是书,是烧出了天下人的嘴。”
“守拙!”她突然提高声音,惊得梁上栖鸟扑棱棱飞起,羽翼拍打声在破败的梁木间回荡。
守拙从后殿转出来,手里还攥着刻刀,石屑簌簌落了半肩,粗布僧衣扫过满地砖屑,带起一阵尘土的气息。
林昭然走到供桌前,将那页仿页平铺在案上,纸面在晨光中泛出澄心堂纸特有的竹纤维光泽,细如鳞片。
“去把我前日制的典砖模子取来。”她的声音沉静下来,“把‘道在问处’和《明堂策》前六章刻进砖心——要深,要密,烧砖时火候得足,就算砸了砖,字也得嵌在土里。”
守拙的目光扫过她泛白的指节,没多问,转身时僧衣蹭过供桌边缘,出沙沙的摩擦声。
林昭然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他说过“前朝遗学藏在瓦当里,碎了瓦,字还在土里”。
原来有些道理,隔着百年的土,也能芽。
“明漪,”她转头看向正收拾绣绷的柳明漪,后者间还沾着几根丝线,指尖绕着月白丝线,眼尾细纹里浮起笑,“你带的绣娘里,能绣暗纹的有多少?”
“您要的‘道在问处’拆成二十四针,每针错半分,绣在襕衫领衬里?”柳明漪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精准,“前日给县学送冬衣时试过,十个绣娘里八个能成。”
“不够。”林昭然走到她身边,拾起一团丝线,指尖蹭过那柔滑的表面,仿佛能触到未来学子领口的温度,“要让每个学子脱了襕衫,翻领子时都能摸到那几个字——像摸心口的血。再添两针,把‘问’字的竖钩改成断纹,像刀刻的。”她的拇指轻轻碾过丝线,想起昨日在书肆见的学子,青衫领口磨得起了毛边,“他们穿破十件襕衫,这字就刻进十副骨头里。”
柳明漪突然握住她的手。
绣娘的掌心有常年握针磨出的薄茧,此刻却烫得惊人,像一块烧红的炭。
林昭然望着她眼底跳动的光,那光和张夫子念诵时的红眼眶、程知微腰间撞响的铜印、守拙刻刀下的火星,全连成了一片——原来这就是“民力”,不是风,是地火,压得越久,烧得越烈。
“程兄,”她转向还立在门边的程知微,“你去吏部值房时,把典砖的模子图夹在户籍册最底下。”
程知微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您是要让工部的人查户籍时,顺道看见砖模?”
林昭然点头:“他们查得越勤,问得就越多——等哪天有人问‘这砖刻的什么’,答案就从土里冒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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