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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力挽狂澜终成空（第2页）

几乎是同时，府邸各处都响起了惊慌的脚步声、压抑的哭泣声和器皿翻倒的碎裂声。

王熙鸾猛地从榻上坐起，心脏像是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血液瞬间冷了下去。她甚至来不及整理仪容，只胡乱披了件外裳，便疾步向外走去。脚步虚浮，踩在回廊冰凉的地面上，竟有些踉跄。

前院，黑压压站了一片人。沈家主子仆从，凡是在府的，几乎都被驱赶到了这里。女眷们鬓散乱，衣衫不整，有的掩面低泣，有的面无人色，相互搀扶着才能站稳。男丁们则强作镇定，但苍白的脸色和闪烁的眼神，出卖了他们内心的恐惧。

庭院中央，一群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如狼似虎地分立两侧，眼神冰冷地扫视着这群昨日还高高在上的勋贵。雨水在他们锃亮的靴边积起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他们森然的身影。

为一名面白无须、身着猩红蟒袍的大太监，手持一卷明黄圣旨，傲然立于阶上。他目光如同毒蛇，缓缓扫过下面噤若寒蝉的众人，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他看到王熙鸾在一众女眷簇拥下走上前来，尖细的嗓音陡然拔高，如同铁刮瓷盘，清晰地划破了这死寂的黎明：

“圣旨到！沈氏一族，跪听宣旨——”

哗啦啦，满院子的人，如同被砍倒的芦苇，齐刷刷跪了下去。膝盖砸在湿冷的地面上，一片生疼。

王熙鸾跪在最前面，头深深低下，额头几乎触到冰冷潮湿的地面。她能感觉到身边老夫人（沈府太夫人）身体剧烈的颤抖，以及身后女眷们压抑不住的、如同鬼魅呜咽般的抽泣。

那太监展开圣旨，用一种毫无感情的、平板顿挫的语调，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膺天命，抚育万方，赏功罚罪，律法森严。尔沈氏世受国恩，本应恪尽职守，忠君报国。岂料尔等狼贪鼠窃，辜恩负德！兹查，沈门一族，结党营私，把持朝纲，贪墨边关军饷以百万计，致使将士寒心，军备废弛，其罪一也；交通内外，窥探宫禁，其罪二也；骄奢淫逸，僭越礼制，其罪三也……种种恶行，罄竹难书，天理难容，人神共愤！”

每一句罪状，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狠狠扎进跪着的每一个沈氏族人心头。贪墨军饷……结党营私……这些罪名，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

王熙鸾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那最后三箱黄金……果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不，甚至更糟，恐怕正是这最后一搏，加了灭亡的进程，成了催命的符咒！

那太监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宣判死刑的冷酷：

“……着即革去沈氏一族所有官爵功名，抄没家产，一应入官。沈门男丁，十六岁以上者，流徙三千里，戍边充军，遇赦不赦；十六岁以下者，没入官奴。女眷一概卖为奴，或充入教坊司……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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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此”二字话音未落，跪在王熙鸾身旁的老夫人，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出一声不成调的“嗬嗬”声，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那卷明黄的圣旨，仿佛想用目光将其烧穿。下一瞬，一口鲜红的血，如同怒放的残花，从她口中狂喷而出，溅落在身前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她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引起周围一片更加凄惶的尖叫和哭喊。

“母亲！”

“老夫人！”

场面顿时大乱。

王熙鸾没有动，也没有去扶。她依旧保持着跪姿，头却缓缓抬了起来。目光越过那混乱的人群，越过那吐血昏厥的老夫人，越过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投向了府门的深处。

官兵们已经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他们粗暴地推开试图阻拦的仆役，踹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精致的瓷器被随手砸碎，出清脆的破裂声；珍贵的古籍字画被胡乱践踏、撕扯；箱笼被翻倒，里面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散落一地，又被无数双靴子踩踏、争抢……昔日钟鸣鼎食、诗礼传家的沈府，顷刻间变成了修罗场，充斥着哭喊、呵斥、抢夺与毁灭。

那些平日里低眉顺眼的丫鬟，此刻吓得瑟瑟抖，抱作一团；那些有些体面的管事嬷嬷，试图维护最后一点尊严，却被官兵粗暴地推开；年轻的媳妇、小姐们，更是花容失色，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她们美丽的衣裳被撕破，珍贵的饰被毫不留情地撸走……

众生之相，在这末日降临的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有瘫软在地、目光呆滞等死的；有哭天抢地、呼喊着冤屈的；有面露凶光、试图反抗却瞬间被制服的；也有那等机灵的，偷偷藏起些细软，眼神闪烁地寻找着脱身之机……贪婪、恐惧、绝望、疯狂，种种欲望和情绪，在这方寸庭院中交织、浮沉，构成一幅凄惨无比的浮世绘。

王熙鸾看着这一切，脸上竟奇异地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没有恨，甚至没有明显的悲恸。只是一种极致的空洞和麻木。

在这巨大的喧嚣和混乱中，她的思绪却飘远了。飘到了十年前，沈府鼎盛之时，也是在这样一个清晨，不过那时是春日，阳光明媚。一个游方的算命先生，在府门外拦住了当时还是少女的她，盯着她的面相看了许久，最后摇头叹息，说了四句偈子：

“金玉满堂，终归黄土；痴儿痴儿，何不早悟？”

那时她听了，只觉晦气，随手扔了几个铜钱便将那疯癫道人打了。如今，这十六个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金玉满堂，终归黄土……

是啊，这满府的繁华，这争了一辈子、算了一辈子的富贵荣华，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一场镜花水月，终将归于尘土。

痴儿痴儿，何不早悟？

她这个痴儿，直到大厦倾覆，族散家亡的此刻，才算真正尝到了这“悟”的滋味。那是剔骨剜心，是万念俱灰，是所有的挣扎、欲望、算计，在绝对的力量和残酷的现实面前，被碾得粉身碎骨后的……一片虚无。

官兵的呵斥声，女眷的哭泣声，物品破碎声，还在耳边持续。冰冷的秋雨，不知何时又飘洒下来，打湿了她的头、衣衫，她却浑然不觉。

她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像庭院中央一棵早已枯死的树，望着这欲望浮沉、众生癫狂的末路景象，望着这力挽狂澜终成空的定局，眼底，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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