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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推移,艾草的颜色逐渐由鲜绿转为深褐。赵铁山从怀里掏出个老怀表,表盖内侧嵌着张泛黄的照片——两个穿着长衫的年轻人站在药铺门前,其中一人抱着个巨大的木架。这是我和你爷爷十八岁那年,我们誓要做出最好的陈艾。老人用袖口轻轻擦拭表蒙,后来他研究出这套烘艾法,方圆百里的大夫都来求购。
林墨注意到老人擦拭怀表的手指布满裂口,指腹结着厚厚的茧子。那些茧子的纹路与木架上的刻度惊人相似,仿佛岁月将技艺刻进了血肉。赵伯,您这些年话未说完,就被老人打断:别学那些酸文假醋的话。赵铁山将怀表塞回怀里,把炭火往东边挪半尺,日头升起来了,风向要变。
日头升到中天时,竹筛里的艾草已散出醇厚的药香。林墨伸手触碰叶片,干燥的触感中带着微微的韧性。赵铁山抓起一把艾草在掌心揉搓,细碎的艾绒簌簌落下:好的陈艾,要能见火成灰,遇水不散说着掏出火折子点燃艾绒,淡蓝色的火焰瞬间吞没了整团艾草,却没有出半点爆裂声。
烟雾在阳光下形成奇异的光晕,林墨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的那团艾绒——同样的色泽,同样的香气。那时老人已说不出话,只是死死盯着窗台上的木架,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最后的光亮。你爷爷走的前一晚,赵铁山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让我把木架传给你。他说,只要这木架还在,老林家的艾火就不会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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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浓时,二十个竹筛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屋檐下。新制的陈艾泛着油润的光泽,在晚风里轻轻摇晃。赵铁山坐在门槛上,就着炭火点燃烟锅。青烟袅袅中,他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当年你爷爷说,好的艾草要吸足日月精华。白天晒太阳,夜里就该吹吹晚风。
林墨蹲在老人身边,看着跳动的炭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那些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恍惚间竟与记忆中爷爷的身影重叠。赵伯,他突然开口,您说这艾火,能传到什么时候?
老人吐出个烟圈,烟雾在暮色中缓缓散开:只要还有人相信,这火就能一直烧下去。就像当年你爷爷传给我,我再传给你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惊起几只归巢的麻雀。
月光爬上屋檐时,林墨独自来到药铺前院。空荡荡的厅堂里,爷爷留下的匾额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悬壶济世四个大字已褪去大半朱漆。他轻轻抚摸着匾额边缘,指尖触到几处深深的刻痕——那是爷爷用刻刀反复描摹火候图谱时留下的印记。
后院传来艾草燃烧的淡淡香气,林墨望着跳动的炭火,突然明白了什么。这看似简单的三分晒,七分烘,藏着几代人的心血与执着。每一缕青烟,每一寸刻度,都是活着的传承。当第一缕晨光再次照亮药铺时,他知道,新的一天又将在这团艾火中开始。
林墨蹲在炭盆旁,看着青白色的烟气从艾叶间升起,混着晨雾漫出窗棂。陈小雨搬来小板凳坐在旁边,手里捧着本祖父留下的《艾灸心法》,指着其中一页问:“赵爷爷,这里说‘艾以陈年者良’,到底要陈几年才最好?”
“三年是底线,五年为佳,十年以上可遇不可求。”赵铁山从药柜深处翻出个陶瓮,揭开红布时,一股醇厚的药香瞬间漫满诊室,“这是你爷爷珍藏的十年陈艾,当年用三亩地的新艾跟山里老道换来的。”他捏起一撮艾绒,在指间搓捻如棉,“你看这色泽,暗绿中带点金黄,摸起来像蚕丝,点燃后烟是淡青色的,不呛人。”
林墨凑过去闻时,那香气竟带着点蜜甜,完全没有新艾的辛辣。他忽然想起昨天为陈小雨施灸时的烟味,确实比新艾温和许多,原来这就是祖父说的“岁月磨去火气,留下温煦”。
就在这时,门口的风铃突然急促地响起来。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男人抱着孩子冲进诊室,孩子的小脸憋得通红,嘴唇紫,喉咙里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像有痰堵在胸口。
“林医生!快救救我儿子!”男人的睡衣上沾着奶渍,头乱糟糟地竖着,“半夜开始咳嗽,咳得直吐奶,去医院说是急性支气管炎,打了针也没用……”
林墨的心猛地揪紧。孩子看起来才一岁多,被抱在怀里像只受惊的小猫,每咳一声都浑身抖。赵铁山已经快步上前,手指轻轻按在孩子的腕脉上,又翻看了眼睑:“是风寒入肺,痰堵气道了。”他转向林墨,“准备隔盐灸,神阙穴,用雀啄法。”
林墨的手有些颤,赶紧去取粗盐和姜片。陈小雨已经机灵地端来温水,帮着把孩子的衣服解开。当林墨捏着艾炷悬在孩子肚脐上方时,男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这……这能行吗?孩子这么小,烫着怎么办?”
“放心,”赵铁山的声音沉稳如钟,“隔盐灸能温通经络,化痰止咳,比打针温和。你爷爷当年用这法子救过三个月大的婴儿。”
林墨定了定神,屏住呼吸控制艾炷的起落。孩子的皮肤嫩得像豆腐,他不敢有丝毫偏差,每一次雀啄都精准地悬在姜片上方,让热力刚好渗透却不灼烫。艾烟袅袅中,孩子的咳嗽声渐渐变轻,脸色也慢慢恢复了红润。
“你看,”赵铁山轻声说,“孩子的眉头舒展了,这就是起效了。”他从药罐里舀出些褐色的药膏,用温水调开,“这是化痰膏,用纱布蘸着敷在肺俞穴,内外合治。”
男人看着孩子渐渐安稳地睡去,眼眶突然红了:“谢谢……谢谢你们……我刚才太着急了……”他从钱包里抽出钱,又觉得不妥,把腕上的玉坠摘下来,“这是和田玉,能辟邪,你们一定要收下……”
林墨连忙推辞:“治病是本分,不能收这个。”赵铁山在一旁说:“按规矩收诊费就好,二十块。”男人千恩万谢地抱着孩子离开时,晨光已经漫过窗台,照在炭盆里的艾草上,泛着温暖的光泽。
陈小雨把诊室收拾干净时,现刚才慌乱中碰倒的竹筛里,新艾已经烘得半干,叶片边缘卷成了波浪形。“林医生,你看这艾叶,像不像爷爷医案里画的小船?”女孩用指尖轻轻拨弄着叶片,“它们在时间的水里漂啊漂,就变成了陈艾。”
林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忽然明白,炮制陈艾的过程,其实就是等待火气沉淀的过程,就像人在岁月里磨去棱角,留下温润。赵铁山把烘好的艾草收进麻袋,说:“接下来要捶打,把梗和叶分开。你爷爷有个青石臼,捶了二十年,石臼底都凹下去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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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的老槐树下,果然放着个半人高的青石臼,内壁光滑如镜,边缘刻着缠枝莲纹。赵铁山教林墨用木槌顺时针捶打艾草,力道要匀,不能太猛:“太猛了会把艾绒打碎,太轻了又分不开梗。你爷爷说,这力道得像给婴儿拍嗝,不轻不重,刚好让气顺下去。”
木槌撞击石臼的“咚咚”声,混着蝉鸣在巷子里回荡。林墨抡着木槌,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艾草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陈小雨在一旁帮着翻搅艾草,时不时念段医案里的口诀:“春取叶,夏取茎,秋取根,冬取籽,四季艾,各不同……”
捶到第七遍时,艾草渐渐分出绒和梗,暗绿色的艾绒像云朵般浮在上面,梗则沉在底部。赵铁山用细筛把艾绒筛出来,说:“这还得搓揉,让纤维缠在一起,灸的时候才不容易掉灰。”他示范着把艾绒放在掌心,双手顺时针揉搓,动作轻柔如抚琴,很快就搓出个紧实的艾团。
林墨学着他的样子揉搓时,才现这活儿看着简单,实则极考功力。力道太大会捏碎纤维,太小又搓不紧实。陈小雨的小手倒是灵活,很快就搓出个像样的艾团,举起来得意地晃了晃:“林医生,你看我这个!”
午后的阳光透过槐树叶,在石臼里投下斑驳的光影。赵铁山躺在藤椅上,讲起祖父年轻时的故事:“你爷爷二十岁那年,带着一麻袋陈艾去灾区,用隔姜灸治好了几百个风寒病人。回来时脚都磨破了,却把人家送的锦旗全插在艾草地里,说要让艾知道自己的功劳。”
林墨搓着艾绒的手突然停了。他想起自己在互联网公司做的那些“用户增长方案”,那些冰冷的数据和转化率,此刻在艾草的香气里,竟显得如此空洞。他低头看着掌心的艾绒,它们曾是山野间的草木,经人之手,竟能变成治病的良药,这大概就是祖父说的“万物有灵,医者用心”。
傍晚收工时,诊室里已经晾满了搓好的艾团,像一串串深绿色的葡萄。赵铁山把十年陈艾分出一小撮,掺进新搓的艾绒里:“新艾太烈,掺点陈艾中和一下,就像老人带着孩子,稳妥。”他看着满室的艾香,突然说:“明天带你去见个老朋友,他藏着你爷爷要的‘雷火灸’艾条方子。”
林墨的心猛地一跳。他在医案里见过“雷火灸”的记载,说这种灸法火力强劲,能穿透筋骨,治疗沉疴痼疾,只是方子早已失传。“真的有这个方子?”
“那老头跟你爷爷斗了一辈子,嘴上说把方子烧了,我猜他早藏起来了。”赵铁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最疼孙女,那丫头最近总喊痛经,你刚好露一手。”
陈小雨突然红了脸,低下头小声说:“我……我也有点痛经,每次来都疼得直打滚。”
林墨想起医案里“寒凝血瘀型痛经”的灸法,说:“明天正好一起学学,以后你们就不用再遭罪了。”
暮色渐浓时,卖花的阿婆送来一束艾草,说:“闻着你家药香就知道开门了,这是刚从地里割的,插在门口能辟邪。”林墨把艾草插在门楣上,绿色的枝叶垂下来,和“百草堂”的牌匾相映成趣。
陈小雨收拾书包准备回家时,突然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林医生,这是我画的穴位图,你帮我看看对不对?”本子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用红笔标着昨天灸过的穴位,旁边还写着注释:“大椎穴——低头能摸到的骨头下面,治咳嗽”。
林墨看着那些稚嫩的笔迹,心里暖暖的。窗外的暮色已经悄然爬上窗棂,将诊室染成柔和的琥珀色。他轻轻拂过桌面上那本有些破旧的《经络图》,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艾草标本,散着淡淡的药香。这是祖父留给他的遗物,书页间还残留着老人特有的墨香与艾草气息,每每翻动,都仿佛能看到祖父戴着老花镜伏案研究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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