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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腾然起身,怀里的手炉烧得正旺,从紧束的炉套里钻出些许扬眼的细屑。
“姨娘,你可是有事瞒着我?”
她紧紧抓着炉壁,一双手分明是被捂得暖和,指尖却逐渐泛出青白,乍然生出冷意。
陈姨娘被她的神情吓着,立马同她一道儿站起来:“我说了甚么?”
陆芍紧紧盯着她,似要从她身上挖出现见不得天日的垢污。
“你说你和我阿娘,先前便是吃了这样的苦。”
陈姨娘顿时面色煞白,十指紧紧攥着衣袖。她凝滞了好半晌,才不自然地回道:“是因为我和你阿娘当时身子浅,不矜细浅,差些落胎。”
陆芍摇了摇头:“不,姨娘。你方才还说日后倘或有用得着姨娘的地方,姨娘定会义不容辞地站出来,替我要回公道。”
她突然拉住陈姨娘的手,眸底蓄水,作势便要跪下:“姨娘一定知道些甚么,我阿娘当年为甚么南下余州,父亲为甚么这么多年都对我不闻不问?这当中有甚么冤屈,姨娘才会说出替我要回公道的话来?”
陈姨娘托住她的双臂,目色戚戚。她抿了抿嘴,心里犹如百虫啮噬,焦灼哀痛。正当她再三踌躇的时候,陆芍兀自抹了抹眼泪。
“姨娘若肯与我细说,厂督那儿,我定会倾尽全力替大姐姐周全。”
第60章我阿娘当真是被人害死的……
说完这话,连陆芍自己也愣了神。她竟借着厂督的名头,同姨娘洽商利害,各取所需。
复杂的情绪糅杂在面上,平整的衣袖慢慢被纤指紧握,皱敛成一团。
陆芍心口直跳,她生怕姨娘拒绝,不愿同她细说。又怕姨娘开口,道出许多惊人的旧事。
她心一横,连着语气也生冷不少:“无论姨娘说与不说,这事我都会盘根问底地查下去。”
将自己的态度毫不遮掩地摆明开来,陈姨娘再迟钝,也该明白她的意思。
横竖是要查到底的,今日将话说清楚,陆芍便要承她人情,这样一来,连着陆淑和廖淮兴许都能有所转圜,讨到好处。
陈姨娘有些动容,只是她没料到,先前在国公府怯怯懦懦的小姑娘,眼下似是又多了几分韧性,就像蒲草,柔软又韧劲十足。
末了,她呼出一口浊气,心绪逐渐平静下来,屋内静得只剩碳火爆裂的声响,她坐在暖榻上,半靠着引枕,将先前的旧事剖心沥血地铺摆开来。
小炕桌上的热茶换了一盏又一盏,说至后来,流夏端茶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不多时,屋内响起清脆的瓷盏破裂的声响,陆芍双眼圈泪,无措地盯着自己烫红的指腹。
陈姨娘吓得起身,连连催促傻站着的流夏:“快拿烫伤膏来。”
流夏这才抹去眼泪,手忙脚乱地去翻屋内备用的医匣,取出瓷白色的小罐,不及用银匙去挑,直接用手抹开,小心翼翼地在陆芍的指尖打圈。
指腹的烫意逐渐消散,她声音虚颤,将信将疑地问道:“姨娘没记错吗?我阿娘当真是被人害死的?”
陈姨娘一口笃定:“宅院里拢共也就那么些事,我怎么会记错?”
说着,脑海中复又将往事过了一回:“你阿娘是正经念过书的,无论是容貌亦或气性都数姑娘家上乘。只可惜后来家里获罪,她别无去处,便寄居在表亲府上。国公爷去他们府上赴宴时,瞧上了你阿娘,又醉了酒,揽着你阿娘如何也不肯松手。众人瞧在眼里,两厢遭不住闲言碎语,便借此说了婚事。”
听陈姨娘这般说,陆芍大致猜着,阿娘为何入魏国公府成了陆齐华的妾室。她太知道寄人篱下是哪般感受了,想必是阿娘的表亲,一早便生了打发人的念头,又相中对方是魏国公府,好歹有个爵位,哪怕做小伏低,总好过荆钗布裙地过着清淡日子。
陆芍瞬了瞬目,长睫上沾着晶莹:“那既然事成定局,阿娘后来为何去了余州?”
陈姨娘紧了紧手中的茶盏,力道之大似要将它捏碎:“在有淑儿之前,我曾落过一回胎。那时王氏尚无所出,对我腹中幼子很是嫉恨,可惜我是个没本事的,纵使知道腹中胎儿被谁戕害,也苦于寻不着罪证同王氏对抗,只在院内同闹了一通。国公爷虽心疼我,对王氏大加苛责,可说到底也只是责怪她没料理好宅院的事。你阿娘瞧在眼里,哪里肯步我的后尘。有了身子后,对外三缄其口,只呆在自己院里调养身子。可是三月后身子显怀,这事到底还是落入王氏耳中。后来,后院出了一桩事,整个府内闹得扑地掀天,国公爷怒不可遏,本欲将你阿娘逐出府外,是王氏站出来,藉着她怀有身子的缘故,装作面慈心仁地替她说好话,这才折中将她送至余州调理身子。”
陆芍静静听着,心却一抽一抽地泛疼。
“那是甚么事?”
陈姨娘面露难色,她不欲在陆芍面前提起,可话都说至这个份上,也没甚么可以隐瞒:“后院大肆散播污言秽语,说你阿娘同外男有染,是不洁之身。”
陆芍听了,腾然起身,两手撑着小炕桌,红肿的指腹针扎似的疼着。
“我阿娘哪里是这样的人?”
她对阿娘的印象寡淡,却时而听祖母提起。在祖母口中,阿娘端庄淑婉,颇具才情,便是落难被当地胥吏欺压,也端直腰骨,丝毫不露媚色。
这样一个将礼教廉耻刻入骨子里的人,怎么会做出私通外男的举动。
“这都是流言!流言!最能剥皮嗜血,剜心剔骨!”
陆芍破口而出,心里愤懑,小腹逐渐传来撕扯的坠痛。她捂着小腹,在流夏的搀扶下缓缓落座。
悲戚笼在眉间,她实难想象,阿娘短短半生是如何捱过去的。
从闺秀人家一路破败,接而因魏国公一己之私,在人前名声尽失,后来随意三两闲言,便能将人赤条条地钉在耻辱柱上。她本生并不知道宅院里的那些门道,以为暗地较劲儿争高低,总不至闹出命来。
听了陈姨娘的话,才知这高门里头也是白骨堆累。
“我之所以说你阿娘是被人害的,是因为那日我去兰德院,正巧听着王氏和常妈妈的对话。你阿娘去了余州后,她寻人处处刁难,非但如此,还特地收买了临街几家看诊的医官稳婆。横竖你阿娘远在余州,这些个医官又对好了说辞,纵使他日有人追究,只需口径一致地说你母亲身子虚乏,伤了元气,也无人会疑心她在药中动了手脚。因她母家有在余州做官的,这般行动起来也便易许多。只是隔着墙面听得话,总是匮于罪证。你若要查,兴许只能从余州的那几家医铺下手。”
陆芍初时还对陈姨娘的话将信将疑,听至后来,便发现陈姨娘的话能在不少细微处一一对上。她身子酸软,无力可支,只纤弱地倚在流夏怀中。
陈姨娘看着她面色虚白,也觉得焦心,有一瞬觉得自己自私,为了陆淑往后的日子,竟将过往的疤痕血淋淋地揭露开来。
陆芍才十六左右的年纪,冲喜一事,已然是国公府愧对于她,如今又知晓阿娘为人所害,心里头还不知是怎样一番滋味。
她伸手探了探陆芍的额间,一摸才知她鬓发微湿,淌着不少冷汗,而与此同时,肌肤滚烫,像是有了高热之症。
流夏也后知后觉陆芍气虚心浮,浑身烫热,双手却一片冰凉。
还未待她出声,云竹便推门对外边的守卫喊道:“夫人身子有恙,快去请府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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