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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馥宁推开房门时,雪仍旧在下。
冷风扬动薄雪,簌簌落在她乌黑如墨的鬓发间,须臾便染上一层霜白。
“夫人,雪路难行,今日还是别出门了罢?”婢女宜檀望了眼地上厚厚的积雪,忍不住小声劝道。
江馥宁没应,只微微偏过脸,问了句:“云郎还睡着?”
宜檀点点头。
昨夜夫妻俩折腾至子时方歇,她瞧得出谢云徊有些累了,所以晨起时便刻意没叫醒他,想让他多睡些时辰。
想起床榻间男人动情拥着她的模样,江馥宁不觉唇角微扬,她低头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掩去白皙细颈间暧昧的红印,轻声道:“快走吧,早去早回。”
若换作寻常日子,江馥宁是决计不会出门的。她素来畏寒,冬日里最爱做的事便是窝在暖阁里,陪着谢云徊练字作文章。
今日是安远侯世子裴青璋的忌日。
江馥宁虽做过他一年的夫人,可这桩婚事,说到底,不过是两家各取所需的合宜之举,她与裴青璋之间,除却夫妻应尽之事,再无任何情分。何况她早已改嫁作他人妇,于理,更不该再与安远侯府有任何牵扯。
可江馥宁实在放心不下她昔日的婆母李夫人。
自她嫁入侯府,李夫人便将她视作亲生女儿,处处细心照顾,疼爱有加。她自幼失恃,父亲早早续了弦,一应家事皆交由那孟氏打理,孟氏偏宠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待她自然没几分好脸色,甚至她与侯府的婚事,也是孟氏费尽心思促成,只为借着侯府权势,替她的儿子谋个好前程。
婚后裴青璋待她极为冷淡,除却每月初一十五例行房事,江馥宁连见到他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是以,当裴青璋战死蛟龙关的消息传到侯府时,她并未过多伤怀,只是平静地操持着裴青璋的身后事,照料着因悲恸过度而一病不起的婆母,侯府上下大小事宜,全靠她一人费心打理。
大安与北夷交恶多年,战事不断,可怜李夫人,短短半年功夫,先是失了丈夫,后又折了儿子,偌大的侯府,只剩李夫人孤寡一人。
江馥宁对裴青璋虽无甚情谊,但却一直记着李夫人待她的恩情,且当初若非李夫人准允,她与谢云徊的婚事自然不会如此顺利,因而每年今日,江馥宁都会登门探望,陪李夫人同行祭奠之礼,以表心中感激。
一阵挟着怒的脚步声打断了江馥宁的思绪,她人还未走出容春院,远远便见婆母许氏领着两个婢子,满面愠怒地朝她走来。
宜檀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江馥宁却是神色平静,仿佛对此早有所料,近日谢云徊的身子一直不大好,请了好些郎中瞧过都不见起色,许氏心里着急,便将火气都撒在了她这个做媳妇的身上,时常训斥她懈怠惫懒,不体贴服侍夫君,对她的怨气一日比一日重。
“母亲。”江馥宁理了理裙袄,规矩地向许氏行了一礼。
许氏盯着面前一身素净缎袄却掩不住容色艳丽的美人,心头愈发嫌恶,说话也没个好气:“大清早的,不好好地待在房里照顾自个儿的夫君,倒赶着往前夫家里头跑。叫外人瞧见,还以为是我们谢家如何苛待了你呢!”
江馥宁垂眸道:“母亲何必动这样大的气。我既嫁了云郎,自然与侯府再无干系。只是李夫人毕竟于我有恩,今日是世子忌日,她难免伤心,我不过是去府上陪着她坐坐,宽慰几句。且此事我已经知会过云郎,至多去一个时辰便回,不会耽误事的。”
许氏冷冷哼了声:“一口一个李夫人,倒是挂念得紧,你莫忘了,我才是你如今的婆母!你嫁进谢家也有三年了。可云徊的身子还是老样子,半分好转都没有!这些年,你就是这般照顾你夫君的?”
江馥宁眉心轻皱,许氏这话,多少有些不讲理了。
谢云徊这病,虽称不上大病,却也着实磨人,一年里有大半日子都得靠汤药养着。郎中说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治不得,时好时坏,都是常事。可许氏却根本听不进去,明里暗里不知对着她说了多少难听话,仿佛谢云徊的病医不好,竟全是她的过错一般。
她是如何待谢云徊的,容春院的下人都看在眼里。每日的汤药皆是江馥宁亲手熬煮,两日一次药膳,半月一次山参汤,事无巨细,样样尽心周到。
于她而言,谢云徊便如山尖上那弯冷月,清贵无瑕,不可亵渎。年少时惊鸿一面,她曾以为这份爱慕只能藏于心底,名满京城的大才子,是何等心高气傲,连太后的侄女都敢拒婚不娶,又如何会看上她这般寻常女子。
这份姻缘来得意料之外。彼时李夫人的身子将将有些好转,继母孟氏便找上了门,话里话外,无外乎是嫌弃安远侯府如今人丁寥落,日渐式微,早没了昔日风光。与其留在侯府做个守寡的孀妇,不如听她的话早些改嫁,另攀高枝,还能帮衬上家中几分。
“你倒是命好,昨儿个谢家大夫人亲自来了咱们府上,要替她的儿子求娶你呢。”孟氏呷着茶,话里酸溜溜的,“你若识相,便趁早应了这门婚事,谢公子可是京中有名的才子,曾得圣上亲口夸赞过的。他能瞧上你一个孀妇,那是你的福分,你爹爹也已经答允了。如今只等着你去求一求你婆母,只要她张口应承,谢家立马便差人抬聘礼过来。”
江馥宁一时怔住,如坠梦中。
她自然清楚,孟氏如此着急促成她与谢云徊的婚事,不过是指望着借一借谢家的光,为她的小女儿争个好夫婿。可纵然知晓孟氏心中百般算计,为着谢云徊,她挣扎数日,还是顺了孟氏的意,去求了李夫人。
在大安,女子改嫁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孟氏一向抠搜,自然不可能让她风光再嫁,好在李夫人宽厚,不但将她当年的嫁妆悉数送还,还着意新添了不少,大婚那日,才算是撑足了体面。不仅如此,这三年里,李夫人还时常来信,问她在谢府过得可好,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向她开口。
在江馥宁心里,早就把李夫人当作了生身母亲一般敬重。
今日,无论许氏如何不情愿,这个门,她都是一定要出的。
可许氏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般,岿然不动拦在她身前,沉着脸命令道:“今日雪大风寒,云徊又咳疾未愈,你自应留在府中,好生照料他的身子,哪儿都不许去。我叫人宰了只山鸡,一会儿你拿去小厨房,照着我前日教你的法子,亲自给云徊炖些补汤喝。”
江馥宁皱眉,“母亲……”
许氏两眼一瞪:“怎么?你还想忤逆我不成?”
江馥宁抿起唇,她是无意与许氏争吵,可自打她嫁进谢家,许氏便没给过她几分好脸色。不是嫌弃她容貌太过妩媚招摇,便是指责她做事马虎粗笨,有时江馥宁着实想不通,许氏既然如此不待见她,当初为何还要下聘迎她入府。
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院中僵持的静寂。
谢云徊推门出来,熟悉的药香裹着湿冷雪雾,落在江馥宁的肩头。
她怔然转身,看向眼前面容苍白的清隽男人,语气不觉温柔下来:“云郎怎么出来了?郎中叮嘱过,你这两日咳得厉害,不能吹风的。”
“听见你与母亲在院子里说话,左右睡不着,便出来看看。”
顺手帮她理了理斗篷的系带,见她一双莹白玉手垂在外头冻得发红,谢云徊皱起眉,伸手笼住她冰凉的手指,一边替她暖着,一边温声交代宜檀:“去给夫人取个手炉来。”
宜檀忙屈膝应了,快步进了卧房。
谢云徊此时才看向一旁的许氏:“母亲,我听阿宁说起过,那位李夫人待阿宁很好,若非儿子病着,今日自应陪着阿宁一同登门拜访,您又何必百般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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